我並不天真。我知道謊言、挑撥種族仇恨和各種骯髒伎倆在總統選舉中向來是家常便飯。我也知道不擇手段的人勝選過。但川普之低級卻是史無前例、匪夷所思。儘管美國的選民極端分化、焦慮不安,我也不相信他們會選出這樣一個人。借《衛報》評論家強納森‧弗林德蘭(Jonathan Freedland)的話來說,川普「取笑對手外表,鄙視女性,輕蔑戰爭英雄,粗暴地將一切怪罪給少數族群與其他弱勢,言詞偏狹,嘲弄殘疾人士,拿國家暴力撐腰、拍胸脯許下窮兵黷武的承諾,而這些承諾會踐踏美國憲法並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他每天一開口就是無數的謊言。」
結果我錯了。大多數同行的政治與民主學者也是。
我之所以動筆寫這本書,既是受到川普當選的震撼,也因為我知道他當上總統對全球各地的民主會有何等影響,令我痛心不已。
四十多年來,我走過七十餘國,深知美國對全球的自由奮鬥來說有多麼獨特的重要性。即便有人對美國的財富、全球影響力、傲慢的心態和軍事霸權心懷怨懟,仍不得不景仰美國生機盎然的民主體制。即便有人很清楚美國有著奴隸制、種族歧視、不平等和企業壟斷的悲慘歷史,依然會驚嘆美國民主自我革新的能力。
我也發現,即便是我遇過最尖銳的批評者,也會因為美國人樂於在讚揚它的憲政體制之餘批評自家政府,往往就心服了。
為達成或建立民主而奮鬥的人,總是告訴我相同的願望:希望美國多少能支持他們的理想。押上一切挑戰腐敗和迫害的異議人士,總讓我感到沉重的道德期望:希望美國可以成為他們的後盾,也許在萬不得已時庇護他們。如今我們選出了一個世界觀是「美國優先」的總統,他的政策奠基於對移民和難民的輕賤,他開口閉口滿是對獨裁者的讚揚。
川普崛起的時機令人格外憂心。過去十年來,我一直呼籲,政治的腐敗、極化和墮落正在匯聚成一股浪潮,讓許多民主國家公民的希望幻滅、沖刷民主體制原先牢固的地基。在這十年的大半時間裡,同時也是我泰半的職涯中,對於亞洲、非洲、拉丁美洲,以及東歐前共產國家的新興或垂危的民主,我一直感到憂心。當然,我也很關切我國惡化中的民主體制,並益發感到修復和改革美國民主的迫切需求。但我從沒想到美國的民主竟會陷入危機。
當今一切世事變化莫測。中國的全球影響力、財富和野心不斷增長。另一個獨裁強權,也就是普丁治下的俄國雖然弱得多,也逐漸在地緣政治上重燃惡霸氣焰,並意圖藉無恥的數位攻擊和政治宣傳戰左右美國的總統大選,讓選情倒向一名同樣有獨裁傾向且公開崇拜普丁的人。
正如同美國在二戰後的領導讓自由世界的秩序扎根,美國的民主也供世界各地的民主立足。然而小布希總統選擇向伊拉克宣戰的結果卻是不忍卒睹,以及二〇〇八的金融海嘯,雙雙重創了美國身為全球民主領袖的地位。繼任的歐巴馬總統重建了美國部分的國際形象,靠的是他個人了不起的成功,以及他尋求國際合作與拯救金融體系的作為。但是受伊拉克戰爭及金融危機所累的美國,隨歐巴馬一起卸下活躍全球領袖的位置,而中國和俄國趁勢補位。
另一些值得憂心的勢力也在作亂。在敘利亞等地爆發戰爭後,移民危機與社經壓力匯流,在歐洲逐漸捲起一波民粹偏風。在匈牙利和波蘭,有極右派與仇外領袖攻擊民主的規範和制度。英國最近也公投脫歐。口無遮攔的民粹煽動家揚言親手殺死犯人,而這人贏得了菲律賓總統大選。偏狹的極端民族主義者瑪琳‧勒龐(Marine Le Pen)似乎真有可能當上法國總統。一切彷彿都在分崩離析。讓我想起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的名言:「一切堅實之事都煙消雲散了。」在全球民主退潮十年之後,更糟的東西取代了它──一場危機。
*作者戴雅門(Larry Diamond),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資深研究員、「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高級顧問,並共同創辦極有影響力的學術期刊《民主季刊》(Journal of Democracy)。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妖風:全球民主危機與反擊之道─當俄羅斯正面進攻、中國陰謀滲透、美國自毀長城,我們該如何重振民主自由的未來?》(八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