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台大校園裡,學習經常都是浪漫的。學校裡流行著各式思潮,包括存在主義所講的存在先於本質、厭倦的心靈、漂泊的心靈、沉重的心靈、跳動的心靈、空虛的心靈、無法瞭解的心靈、莫名其妙的心靈⋯⋯等,其實也不一定真的弄得懂,但身處知識的浪漫氛圍裡,促使我們熱烈地投入思想探索。
當時還流行像《麥田捕手》這樣的地下文學,儼然就是一個叛逆的、搖滾的大時代;其他流行的作品,像是卡謬寫的存在主義小說《異鄉人》,描寫一個倦怠、虛空的人,在沒有什麼理由的情形下,開槍結束另一個人的生命。另外還有許多以心智探討為中心的思想與主義,包括笛卡兒講的「我思故我在」,主張心物二元論,心跟物是可以分離的,以及科學的哲學、比邏輯經驗論更嚴格的維也納學派邏輯實證論、心理學的行為主義、精神分析等等。
在浪漫求知的校園裡,我們不排斥任何學說思想,所有的東西都去接觸、去接受。但是長大後想一想,開始覺得它們互相之間是矛盾的。譬如說行為主義不談內在的生理運作或者心理運作,只講究刺激跟行為之間的關聯,用什麼方式連結,不研究生理機制,也不假設心理層面的運作方式,因為行為主義就是要建立行為與刺激間的直接關係。還有科學哲學,也就是邏輯實證論,它將mind(心靈或心智)用括號括起來,認為那是虛空的,現在不要研究,研究也沒有用。這跟地下文學、存在主義、笛卡兒、精神分析等等所主張的,基本上都是相違背的,但是我們那時候因為浪漫學習,所以照單全收,即使是工學院的學生,也可以快樂地夾著《莊子》上學。發現思潮之間互相矛盾後,我懊惱那時候為什麼沒有寫一篇〈台大校園內數大流行思潮間之矛盾及其論證〉,要不然就可以為那段歲月多留一點紀錄。
當時浪漫求知的態度,是老師、學生全校皆然的。我曾修過數論,只因為看到有一句話說數論是「Queen of Mathematics」,便激起了興趣。數論的老師叫做阿博,他總是趴著寫過一個又一個黑板,然後要我們全部都記住,我就埋頭抄啊抄的。一個學期上完後,覺得課程也滿有趣的,我們都不太念老師開出來的英文教科書,雖然書小小一本。課堂筆記比那本書還大,整整抄了差不多快十八個禮拜,後來才發現那是華羅庚寫的《數論》,是一本禁書,不過我也發現以前不管是什麼東西,都是禁書。華羅庚是研究數論的知名學者,早期在中國大陸與火箭專家錢學森齊名。
畢業旅行的時候,理學院的老院長施拱星跟我們同行,有時候聊天,施老先生秉持數學老師的職務本能,問我們有沒有修數學課啊?我列出修過的微分方程、高等微積分、數理邏輯、高等統計等等,講了許多,施老先生都沒什麼反應,只是「喔!這樣,喔⋯⋯」當我講到:「啊!對啦!對啦!還有修到數論。」施老先生精神一振:「啊!真的真的,好好好。」數論Queen級的地位,讓施老先生也沉浸其中。那時候的學生以浪漫的心態學東西,也因此有時不分輕重,選課超過負荷導致不及格也無所謂,大家都是自由自在地傾情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