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體而言,舊有的統計學是一門描述性的學問,生物統計學的思路改變了它,使之變得敢於預測和推斷了。不僅如此,生物統計學也給現代科學的諸多領域帶來革命性的啟示。按照它的理念,各個領域都可以用概率統計的方法,來考察那些不可觀測的事物。比如藥物治療的長期存活率、通脹情況下的經濟走勢,以及大量粒子的運動軌跡等等。
但是另一方面,生物統計學也將計算的狂熱推到了極致,造成的傷害迄今可見。他們的本意是見微知著,結果卻往往是以偏概全。譬如當時就有生物學家質疑統計學家,憑什麼就認定蟹殼的大小就一定跟死亡率相關。韋爾登辯解說,小螃蟹活不過大的,那是因為它們的鰓太小,很容易被淤泥堵塞。很顯然,這個辯解在生物學家那裡未必站得住腳。
那些容易辨識的表型或性狀,不過是方便測量和計算的參數,卻被他們認定為原因。可見,喜歡偶然的統計學家骨子裡也擋不住因果律的誘惑。他們沒有察覺,當未經檢驗的觀念成為計算的前提,自己正在滑向倒果為因的泥淖。
倒因為果的危險還來自當時的意識形態。具體而言,就是哲學家史賓塞(Herbert Spencer)鼓吹的社會達爾文主義。這種將進化論曲解成「適者生存」的進步哲學,迷惑的絕不只是那些相信成王敗寇的普通民眾。事實上,統計學家不但相信,而且強化了這種錯誤的進步觀。今天看來,這種錯誤遠遠超出了知識的範圍,毒害了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
正是在這樣的觀念背景下,生物統計學的創始人高爾頓提出,文明社會限制了自然選擇的作用。言下之意,這將使得品質不良者不會完全遭受社會的淘汰。他呼籲國家積極地行動起來,控制劣質人口的大量繁衍,提高優質人口的數量,用人工選擇的手段避免整個族群的墮落。
1883年,高爾頓發明了「優生學」這個概念。1904年,他創建了優生學國家實驗室。不久,他又創立了優生學教育協會,出版了雜誌《優生學評論》。皮爾遜、韋爾登和費希爾都為優生學貢獻了生物統計學的新知識新方法。在他們的推動下,德國很早就開始普遍施行對「不適者」的生育限制。1906年,美國優生學委員會成立。1910年,美國還建立了優生學統計局。到1912年,首屆國際優生學大會召開。短短二三十年,在生物統計學的幫助下,優生學使人們普遍相信,對遺傳變異的控制,是管理人類種族繁衍興衰的科學方法。這種觀念最醜陋的產物就是納粹的「純化」雅利安人的計畫,以及最終的種族大屠殺。
社會學家鮑曼(Zygmunt Bauman)指出,優生學與大屠殺一脈相承,本質上都是國家對社會的管理與控制,即系統地利用應用科學的思維方式,將自然法則運用於人類的一種嘗試。這是對優生學最嚴厲的指責。那麼,作為優生學的基礎,統計學應該接受怎樣的審視呢?
至少有一個事實是清楚的:如果說17世紀的統計學是政治算術,那麼這一次是統計學自己放棄了權利。
*作者為獨立作家,書評人。(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代金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