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生活的是這些,關於藝術呢?很多研究者、批評家都注意過一個現象:19世紀後半段到20世紀頭二三十年,西方出現了一大批不要命的作家和藝術家。他們距離一邊生活、一邊兼著經營些愛好的「達人」太遙遠了。14歲的時候,福樓拜就跟好朋友謝瓦裡埃鄭重地說,「我們要獻身於藝術」;他有一種只有天才才會具備的恐懼,那就是害怕自己永遠成不了大師,永遠無法發表東西。
恐懼在他的文章和書信裡前後奔流,左右馳突,有時候鬱結起來,就變成直挺挺的恨意。這種恨,倒不是「我怎麼還不出名?為什麼別人還不重視我的成就?」而是「我們這些寫東西的人,這些可憐的魔鬼呀!任何個人感情,我們都不能直著寫出來,非得把我們內心的所有苦澀、所有讓我們噎得難受的道德粘液都給思考過。」《包法利夫人》夫人有一個場面他寫了五個月,「要不是有一團暴怒支撐著我,我早就又羞又惱,焦躁難耐到死了」。
跟有些試寫小說的男孩女孩談起他們的狀態,誰若沒有福樓拜的煎熬,我便(不負責任地)想,嘿,看來成不了大器。他們都是奔著達人的路子去的,沒有幾個人願意付出人格分裂的代價。微信上有個帖,說正常人無法想像天才的日子,說得很對,天才都有種極端性(但只有極端性則未必是天才),看看福樓拜是怎麼說得:「要是不想不快樂,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你自己鎖在藝術裡頭,把其他一切都當個屁。」「我無法想像那些不琢磨藝術的人怎麼打發他們的時間。」「只有持續寫作的習慣才能讓人持續滿足;它產生了一種麻醉靈魂的鴉片。」
謂予不信,去看艾爾·帕西諾、邁克爾·傑克遜、小羅伯特·唐尼的工作視頻,就知道這種鴉片有怎樣的威力。
一個人,一生投入地做一件事就已經很好了。那些靠日積月累地拓展愛好而成的「達人」,大多數恐怕不敢奢想這一點,都是凡人,都有安身立命的現實需要,非打工即創業,能把全部賭注下在唯一一項愛好上的,恐怕寥寥無幾;而那些擁有福樓拜那樣的較優裕的家庭背景,可以心無旁騖地做個「家庭的白癡」(薩特以此為題寫了一本厚厚的福樓拜傳),投入到一件藝術性愛好之中的人,在現在這個時代,又很難集中所有的精力,因為他們有太多可做的事去選擇。
得知一位學識驚人、才華卓犖的學者型作家,放棄了寫作,進入朋友的公司去當了一名專案經理時,我好一陣嗟呀。他是一個智商奇高,能在許多領域都有所成就的人,但是,或許正因此,他得在各個領域都嘗試一遍,不斷做出讓他人感到惋惜的取捨;而且,生計的摧折,對這樣的人而言也是很不公平的事。但是,19世紀的法國人福樓拜,為了當成大師,在其他方面可以舒舒服服地做一名低能兒。他其實一直是懷恨於這一點,仿佛大寫的「藝術」二字剝奪了他成為正常人的機會,然而,這種恨所保持的熱度,那一團暴怒之火,又支持了他宵衣旰食、頭腦沒命地運轉,支持了他對藝術的愛。
「我愛我的工作,用一種瘋狂的、邪惡的愛,一種禁欲主義的愛,就像一個苦行者熱愛戳刮他胸膛的剛毛襯衣。」福樓拜寫道。做苦行的藝術家,成本高得讓人無力仰望,我們凡人,即便有天賦,也不能不暫且壓抑之,先去謀一個安身立命之所。於是,「做達人」才成了不甘寂寞的凡人可以設法企及的更現實的目標,在不搞到家破人亡的基礎上,日拱一卒,有個盼頭。
故友劉兄,風雅人士,很多年前我問他,要不要考慮靠寫東西為生,需要點什麼。「努力就可以了,」他告訴我,「不過最好能先繼承到一大筆遺產。」
*作者為獨立記者,書評人。(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余江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