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11月27日,六七級西北風,學生租了一部汽車去接,車資每小時一塊錢。他們準時到達,魯迅剛吃過午飯,穿一件灰布長袍,戴一頂很舊的呢博士帽,揣上一盒香煙,走在一間房室門口:「媽,我到師大去,很快就能回來。」走出家,見停著汽車,很意外:「你們還租來了汽車?」上車後再問:「是學校租的車嗎?」王志之吐槽:「學校還租汽車呢!連我們要來見周先生,都把錢先生得罪了。學校並不歡迎周先生,我們同學歡迎!」接著說了錢玄同的「表現」。
魯迅憤曰:「錢玄同也未免太囂張!只有他那一套才是對的,別人都不對!」
一進學校大門,學生紛紛圍上來。王志之等組織者原想領魯迅到休息室暫歇,可休息室、準備室、辦公室、教室都上了鎖,明顯要給魯迅吃「閉門羹」。學生一陣怒駡,只好到學生自治會。一進去,形形色色提問不斷:
「阿Q是正面人物還是反面人物?」
「要怎樣才能把文章寫好?」
「周先生為什麼不來教我們?」
「周先生,你這頂帽子戴了多少年了?」
演講場地只好選在風雨操場,無奈太擁擠,視窗都塞滿人,秩序安靜不下來,後面的人不斷叫:「聽不清!聽不清!」魯迅回身問王志之:「怎麼辦?」有人喊:「到操場上去!露天講演!」
那張流播甚廣的魯迅演講照片,就攝於這次活動。那位教聯拍攝者起初一直拍不好,因為魯迅不配合,一直躲鏡頭。他只好向王志之救援:「請你告訴周先生,我們要給他照一張相。剛才我們給他照相,他總是往一邊躲,怎麼也照不好。」魯迅聽後:「他不事先打個招呼,我知道他是什麼人?」魯迅警惕性很高呵!
演講結束,掌聲陣陣,學生不願散去,喊起來:「再添一點!再添一點!」無奈,魯迅只好再添了大約五分鐘。
回程中,魯迅得知台靜農已為自己買好回滬車票,轉身告訴師大學生:「我這次剛到就聽有人說:魯迅又捲土重來了。現在,他們可以放心了,我又捲土重回去了!」[ 注]
魯迅這趟北師大講演,純屬民間行為,不僅未得同輩「附和」(聽眾中未見中年人),還吃了師大官方的「閉門羹」。
僅僅根據這則史料,大致可見魯錢兩人的相互「打分」,窺知那個時代的學人觀點分歧甚大,「和諧度」甚低。
時代浪尖上的中年名角都遭如此冷遇,何況走向成名的青年!青年都渴望承認,又最不容易得到。而所謂「社會承認」,既需要時間,也需要距離,一定的審核與篩選也是必須的。同輩同代腳碰腳,又處於相互競爭,欲得對方承認,難上加難,遠比承認古人前人更難,標準更高。魯迅晚年都只有這點待遇,忍受同輩同代的挑剔、貶低,實在也是走向成名的「必修課程」。
社會太擁擠,人人想成名,而能夠成名的又只能是少數。筆者執教浙江廣電高專14年(現為浙江傳媒學院),僅僅教過的播音、主持專業的學生至少五六百,二十多年過去了,能夠在各級電視臺出鏡「成名」的不到10%。如今電視主持人茬茬層層,誰還一個個記得住姓甚名誰?至於想在文化界揚名立萬,入門既易,遂願便難。只能一點點暗暗攢力,品嘗過程,滋味人生,對成名成家這樣的好事,大概只能用徐志摩那句名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注/王志之:《南征北戰集》,貴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第一版, 第195~200頁。《魯迅日記》,載《魯迅全集》第15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0~41頁。
*作者為上海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http://dajia.qq.com/blog/364083076751571,責任編輯代金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