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變成垃圾的集散地,正是它所宣揚的分享精神的後果:什麼都可快速簡便地自取,從而,一種知識、一件作品背後的心血積澱,在知識和作品的採集、使用者眼裡是可以忽略的。絕大多數的情況下,分享都會帶來褻瀆,正如都市人不會覺得電梯是一件偉大的發明,不會覺得拿起電話聽筒,聽到裡面的撥號聲,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它們分明是人造產品,卻成了所有人共用的第二自然。
在那篇劉瑜書評裡,我寫了這麼幾句話:「寫字的關鍵在於『字』,碼字的要害在於『碼』,在於這裡頭劈劈啪啪的響動。對於碼字者而言,碼出來比碼了什麼更重要,堆得多了自然就顯得博識。『淵博』一詞於是從事實問題變成了態度問題。」
要想顯得淵博,實在很容易:我這幾年涉獵過的範圍已如此廣泛,從中國傳統食物的譜系,到西南非洲土著的生殖崇拜,從墨西哥1968年的特拉特洛爾科大屠殺,到阿根廷軍政府時期的政治迫害,從戴安娜王妃的宮廷秘聞,到美國飛行英雄查理斯.林德伯格的業餘愛好。這些知識好像比流覽器嗖嗖鼓搗的圖像強上一些,但我對它們的態度都差不多:不說閱後即焚,也是用後即棄,鮮有能長期鑽研下去的領域。
那時讀劉瑜的書,我想到一個稱謂——「淵博分子」。並無貶低的意思,這已是一種常見的情況,即一個人懂的東西越多,越愛做出一副無所謂、甚至反智的樣子。劉瑜嘲笑淵博的人,說「他們是另一種生物」,說自己過去看不進卡夫卡,而有些人看個電影都能「聯想到卡夫卡尤利西斯拉康」。她擺出一副輕度民粹的姿態,以正常人、不脫離群眾的人、只講常識的人自居;她打著反智的旗號以揚智,以反對清高來顯示自己的清高。
看過埃文.羅思的作品,我方才意識到,之所以一些知識份子會傾向于反智,其實也是因為知識來得太容易了。每天有多少我不瞭解的東西,在滑鼠的一按一放之間倏忽而過!互聯網明明寬廣無邊,卻給我一種「只要願意,我可以懂得一切」的幻覺:不就是流覽+採集嗎?每天,只要是面對電腦,我們就都在做同樣的事情。
於是我們加入到這種褻瀆裡,加入到這種認為所有事情都無關緊要的合唱之中。而埃文.羅思,他做的事情,從本質上說,是褻瀆那個引起這些褻瀆行為的東西。《衛報》稱他是一個「badass」——惡作劇者。他主持創建了一個藝術家和技術專家的聯合體,去年年初,這個組織在紐約舉辦了一次單年展,兩件主打作品,一是一部偽造的「谷歌無人駕駛汽車」,二是一個流覽器外掛程式程式,它能自動把賈斯汀.比伯從互聯網裡消除。
這是對無所不能、且欲壑難填的技術的嘲弄:既然你能輕易地做到那麼多昔人無法想像的事情,你能把人類的智慧拉平到彼此相近的高度,你把我們變成一模一樣的採集者,那麼,我也無法對你畢恭畢敬了。
埃文.羅思最有名一件作品,是一幅「網際網路垃圾自畫像」。他修改了自己電腦的本地驅動器,把流覽器背後川流而過的資料和圖像都保存了下來,數千個元素,從銀行logo、谷歌地圖到各種頁面上的小圖示。它們個個美豔若桃李,速死如蚍蜉,它們像門把兒一樣被每個人摸過,摸得鋥光瓦亮,也無法吸引哪怕多一眼的注意。羅思將它們拼成了一幅頗為壯觀的圖像,這就是網際網路——一座宇宙超級垃圾場,一大片可以看見的、久駐於我們的視野之中的噪音。
注1:劉瑜,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博士,中國知名作家,清華大學人文社科院副報教授。著有《送你一顆子彈》、《民主的細節》、《觀念的水位》等隨筆集。
*作者為獨立記者、書評人(原文刊載騰訊大家網http://dajia.qq.com/blog/357993075625262,責任編輯:王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