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學裡淘入了不少陳年的文學書,其中有一本《國際詩壇》,第一卷,是八十年代「文化熱」時期灕江出版社出的六本叢刊之一。當年的出版技術磕磣了點,這書有二十多個錯頁,好在沒有影響到書中所收的一首長詩《流亡》(聖─瓊.佩斯原作,孟明譯)的完整,我就在房間裡來回走,大聲地念出來:
「朝沙灘開的門,朝流放地開的門。
鑰匙在守燈塔人手裡,星辰在門檻石上慘遭極刑:
主人,把你在沙灘上的玻璃房子留給我吧……
「石膏之夏」在我們的傷口裡磨尖它的槍頭,
我選擇了一個地方,那是實有之域,又是烏有之鄉,猶如季節的枯骨場,
在這個世界的所有沙灘上,神靈煙霧騰騰地離開它的石棉床。」
聖─瓊.佩斯家境優渥,少年時代常在法屬瓜達魯普島上度夏,棕色皮膚的土著女人在他跟前跑來跑去,風姿綽約的棕櫚,粼粼的海面和金色細沙。他在二戰時期避居美國,有十多年沒有出版詩集,《流亡》是他1949年寫給比自己小5歲的美國詩人阿奇博爾德·麥克利什的。就算詩對詩人而言不過是「職務作品」,就算文人雅集、彼此酬唱,也不過相當於幾個農民收工後的閒聊,收到這麼一首題贈給自己的珠玉長詩,我想麥克利什也難以淡定。他一定也從頭到尾、一字一句地朗讀了,就像拆一件包裝精美的禮物,當然,用的是我聽不懂的法文。
聖─瓊.佩斯把他的諾貝爾文學獎受獎演說獻給了莎士比亞外另一位巨匠:但丁——又是一位如果不朗讀就幾乎無從把握的巨人。論文學成就,這兩人之外,就是賽凡提斯和蒙田恐也難以頡頏了。莎劇和《神曲》都是正典中的正典,繞不過去,也別想繞過去——還有《聖經》,不管它的很多篇什讀起來有多麼乏味。我每年都要朗讀一遍《流亡》,如果抑揚頓挫,字斟句酌,這首長詩有二十分鐘可以讀完,我覺得這就是一種最低限度的安慰:一年間,除了這二十分鐘外,剩下的525580分鐘我很難有意識地去朗讀哪怕一行書裡的字了。
戲劇在莎翁時代,有點相當於閱讀在今天。戲劇曾經擁有龐大且多層次的觀眾群,一個經常被人強調的事實是,莎翁的經典劇作在當年是面向販夫走卒的:劇院作為大眾文化的核心組成部分,票價低廉,受眾廣泛,而且,更重要的是,莎士比亞寫的那些震古鑠今的戲,那些琳琅離奇的情節和衝突,其核心目的之一可能只是為了留住觀眾,讓他們不會聽了一聲馬嘶就跑出去看熱鬧,讓他們不被馴熊人、耍蛇人和戲法藝人給吸引走。《哈姆雷特》和《奧賽羅》裡都有血腥的場面和好看的陰謀詭計,它們「足以鎖定未受過教育之人的興趣」(斯坦納語)。在所有「經適性」文娛活動裡,看戲是最優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