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到周公家,那天老先生談興特濃,同行幾位女生沒大沒小,嘻嘻哈哈直追著問情事。周公興高采烈拿出一個鐵盒子,一堆照片與信件,幾乎都是女生寫的,他不忍丟棄,一張張講給我們聽,這位如何如何,那位怎樣怎樣,邊講邊笑也感嘆。我在旁邊聽得趣味盎然,90多歲老先生,一整個就是寶二爺怡紅公子模樣。也曾問過周公,為何喜歡親近女生?他低頭沉思了,答案依然很《紅樓夢》:「女兒是水做成的。清爽!」再問他,是否真跟哪一位談過戀愛?他閉目沉思半晌,睜開眼睛,靦腆笑了,終不說破。——1948年,國共內戰,烽火連天,青年周夢蝶拜別老母妻兒,加入青年軍,輾轉來台,運兵船入港時,他登上甲板,遠眺陌生的南方高雄港,心中想的竟是,一直翻讀卻未終卷的《紅樓夢》。2005年《紅樓夢》批註筆記《不負如來不負卿》當也緣起於此。
晚年周公,詩寫得少。忙人之所閒,閒人之所忙。成日讀報看書寫字,他看書像吃飯,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讀,讀得很仔細,原因還是自認「腦筋笨」,人一能之,己得十之。第一次到我家,飯還沒好,獨坐窗台下,要我們別理他,自忙去!信手從書架取下一本書,看了起來。李漁叔《魚千里齋隨筆》。臨走時,向我借。我說送你,他猛搖手,不需要,借就好!下次再來即歸還,用信封慎重裝著,再以出了名的毛筆字寫上書名。到今天,這信封我還不敢丟,太珍貴了。
他愛讀書,我則愛幫人找書。每次碰面告別前,總愛問他最近想看什麼書?我幫你找。開始還客氣,等我任職二手書店,便幾乎次次有任務了。從不太出名的《珍妮的畫像》到很有名的《官場現形記》,都找過。印象最深的一次,他想讀蘇東坡的詩,苦無好版本。我讓仰慕他已久的『上海書評』主編陸灝,為他寄來一套上海古籍出版社合注本,非常中他意,不停笑著摩挲,直說「好!好!」。一個多月後再去看他,六冊幾千頁竟然看光光。90高齡的老先生,眼力、精力還這麼好,真真合了「無事此靜坐,有福方讀書」這二句話。當時一直相信,繼續活下去,破百不成問題。誰曉得人生難說,說走就走了。
按身份證算,老人家活了整整94歲(1920~2014)。其實不止,有回閒聊透露,動亂年代,他身份證有誤,真實年齡應該再加3歲。那就是97歲了。說來長壽,卻如一夢!
周公愛寫毛筆字,自成一格。一般都說是「瘦金體」,仔細看後,亦不像,蓋少了富貴氣,多了一種挺拔。他的字,平淡無煙火味,接近弘一,可枯筆偶滯,不及大師那份圓融。周公一生週到,作為臺北一種傳奇,常有人找他簽書留念,他總不肯即簽,一定問好姓名地址,將書帶回家,裁剪宣紙,慎重其事以毛筆題署簽名鈐印後,黏貼扉頁,親自投郵寄送對方。這種禮數,於他很自然,年輕到老,一以貫之;於「作家像明星,簽名滿天飛」的今日看來,則簡直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