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個下午,他和阿襲並肩要走去B3的「菊花社」,那時,一向溫柔解人,不逾越自己身份,總是聆聽(「我是阿襲,今天我只聽不說」)的阿襲,突然在ㄅ43身後小聲道:
「爺,我心裡有好大的疑惑,堵得心頭發慌,又不是我這樣地位的人該想該問的。但丫頭們全東問西問,我這幾天安撫她們,又要恐嚇她們別出去亂說……但我想聽聽看爺您怎麼說?」
ㄅ43說:「妳是不是疑惑,如果這個栩栩如生、夢中鏡廊的世界,天旋為地、地轉為天,上下四方全顛倒了,那時妳該站在怎樣的一個位置?」
阿襲說:「爺,有沒有更僻靜,能說話的地方?」
ㄅ43笑著說:「沒有比這更安全的地方啦。」
ㄅ43說:「妳知道當初為什麼給妳取『阿襲』這名嗎?」 阿襲臉紅啐了一口:「還不就是那混帳詩:『花氣襲人知驟暖』。」
ㄅ43笑說:「非也,非也,」
ㄅ43說:「阿襲,妳認真聽我說,『襲』這個字,出自那個老子道德經。」
「善行者,無轍跡;善言者,無瑕瓋;善數者。不以籌筴;善閉者,無關鑰,而不可啟也;善結者,無纆約,而不可解也。是以,聖人,恒善救人,而無棄人;物無棄財。是謂:『襲明。』」
「襲」這字本來指衣物,後來指「保護」,襲明就是有「保護,善於使用萬物的智慧。偷襲原意是指拿掉敵人的保護,但現代人就作了不同的解釋。」
「阿襲,妳聽我說:有一天,文明覆滅了……但這只是一種習慣的空洞發語,文明早就覆滅億萬次了,且不斷在覆滅,那就像瀝青渣沈到海底,還壓垮一些原本在下頭的瀝青渣。有時只是從那些堆擠隱藏在下頭瞪著空洞雙眼、目臉悲哀的死屍的胸腔,咕嚕擠出一顆上浮的氣泡。如果有一天,我們眼前這一切,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阿襲接著唱:「朝飛暮倦,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ㄅ43說:「是嘍,叫妳阿襲,是因為妳就是那件,罩在眼前這可憐兮兮人不人鬼不鬼的『文明』上的衣衫,老子說的『襲明』,因為時間在這裡被取消了,但我們每個人腦袋裡都還殘存著,輕輕微微的羞恥,我們臉上掛著假裝倔強、好奇的微笑。倉倉惶惶,悲不能抑。但只有妳的設計,就是不忍心,這些綾羅綢緞的小姐在程式切換、移轉、分崩離析、赤身裸體時難堪的過渡時刻。妳就是忍不住把自己當那件鴨黃小襖罩上去,遮覆那明滅磷火一撮一撮在餘燼中掙扎的人心。所以妳會被人姦污,被人說藏奸,皮人用薄刀片刮開臉上一道口子,被人當頭淋一桶穢臭的糞汁、被人說是鄉愿……但那都沒什麼,因為壞毀來得太大、太快,我們啊,都來不及被設計完全,就硬被放進那快轉的旋流裡,才變成滑稽古怪、斷肢殘骸的一顆連著斷電線的機器人頭顱、或是短路重播哭哭啼啼的記憶體……而妳就是那件,匆忙間,先蓋上去『護一下』的衣衫喔……」
他們又併肩在那,奇怪人皆不知跑去哪的科幻艙甬道走了一段落,阿襲突然嫣然一笑說:「嗯,那我喜歡這個意思……」
他們又走了幾步,渾然不知之後的斷離和取消,阿襲紅著臉說:「爺,您喊我一下。」
ㄅ43笑了,輕輕喊:「阿襲。」
「欸。」那麼迷醉、享受這名字本身的款款擺動。 他再喊:「阿襲。」
「欸。」 「阿襲。」 「欸。欸。」
*作者為知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