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高邁的理想,要落到實處,當然很不容易。談到新記《大公報》的成功,當時的人總結為「吳鼎昌的錢,胡政之的管理,張季鸞的筆」。這張報紙是近100年來中國報業競爭最激烈的時候面世的,之所以能成功,概言之,理想、態度和技術,缺一不可,也是資本、管理和編輯方針良性互動的結果。
與其他行業不同,報業存續的根基在於其與公眾的聯繫(「賴社會公眾之同情」)。但張季鸞謹守自己的承諾,不願意簡單地屈從於民意。「918事變」後,新記《大公報》反對與日本進行全面戰爭,以便贏得時間,籌措國防。這與南京政府的策略一致,卻遭到了激進愛國者和其他政治力量的批評。據說炸彈郵報寄到了新記《大公報》編輯部,張季鸞本人也收到一件。這自然是光榮的事。
時間最終證明,張季鸞和他在《大公報》的同仁是真正的愛國者。新記《大公報》在天津辦了10年,隨著戰爭逼近,報館未雨綢繆,編輯部於1936年初遷至上海。年底西安事變爆發時,張季鸞主持撰寫了一系列社評,嚴厲地譴責張學良發動兵變,給日本可乘之機。我讀過這些社論,覺得語氣峻急,對情勢的剖析雖然透徹,但也不過是當時中國社會的主流意見。
張季鸞的特長是他對中國社會心理的洞察。文章提及張學良、楊虎城,東北軍高級將領和低級官兵,以及中共時,用語有著微妙的不同。這些社論真正發生巨大影響,是因為南京政府派出空軍,在西安上空投放了成千上萬份《大公報》。報紙與飛機的結合,令全國輿論為之一變。這些社評奠定新記《大公報》作為輿論領袖的地位,也讓蔣介石與張季鸞建立起了密切的個人聯繫。在下一個10年,新記《大公報》的命運和這兩者有著極大的關聯。
不應該用文章學的標準來衡量張季鸞的工作。新記《大公報》的成功,首先在於立意誠正,做事認真不苟且,編輯技術和經驗還在其次。「四不」是新記大公報的靈魂。這種辦報哲學,意味著平衡各種立場、觀點和利益是一種日常的工作。這種工作的艱苦程度,最終導致了左傾的記者范長江與編輯部分道揚鑣。
實際上,一個有著強烈自尊心的作家,無論其政治立場如何,都無法在這種編輯部裡生存。當他們作為特約記者與報社合作時候,可以根據自己的觀察甚至需求,對事實做各種發揮和引申,編輯部卻需要分析文章背後的東西。這意味著當一件事發生的時候,必須瞭解當事人的處境,傾聽其訴求,分辨其利益,洞察趨勢,做出獨立的判斷,並不受挾制地反映在新聞和評論中。
即使對一家卓有聲譽的報紙來說,要堅持做到這一點也不容易。1941年香港淪陷前後,接替張季鸞主持筆政的王芸生發表社評,譴責行政院長孔祥熙用本擬運送重要文化人物的飛機運送「箱籠、老媽和洋狗」,引發戰時最嚴重的學生運動。這篇社論依據的事實,後來受到了歷史學家的質疑。王芸生也承認自己聽信了不實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