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祖輩們的極度擔憂終究發生了,對於島上山林的民俗生態知識、智慧,海上諸多漁事、儀式的迅逝,其相對性的結果,就是敬畏山神海魂的信仰也隨著現代化帶來的便利而雲消霧散。就這樣,我與孩子們的媽媽過著簡樸的,在現代與傳統間也過著兩種的生活模式,也流動在兩種相異的信仰,這是不得不的選擇。
當我準備好飛魚汛期期間的所有工作,在釣鬼頭刀的這個月,我在黎明前架好四根曬飛魚的樁柱,以及數根新的曬魚用的橫竿。我每年都依據傳統的習慣法去做,然後出海方覺得心安,彼時才發覺山裡取回來的新樹材,以及海裡捕回來的飛魚,兩者結合的主體是我,而我必須作「儀式」把它完成,父親說,如此天神才會高興,其實就是生活的藝術、美學,也是生態倫理的信仰,無形的文化資產,這是我現在的認知,以及很深的體悟。
在我開始夜航捕飛魚的同時,我答應去成功大學台文系兼課,教原住民文學與文化,當然這件是,並非是我原有的生涯規畫,簡單的說,事情還是回歸到我孩子們的母親,要我上班養家,我壓根兒就是不要去台灣上班,這是事實,沒有多久的天數,我接到電話,說︰
「有個日本朋友想找你去航海,他是航海冒險家,想在台灣找一位熱中於航海的原住民族。」
「熱中於航海的原住民族」,有嗎?我心裡默想著這個問題。我十歲的時候,曾經幻想過「航海」,也把這件事列入我一生的夢想之一。
「航海」不是我小時候,在部落灘頭遠眺海平線的夢想嗎?
「熱中於航海的原住民族」,有嗎?」
「事情,怎麼都會在自己想都沒想的時候,發生呢?」彼時,我的腦袋好像被石頭敲擊似的感覺,即不疼痛也不覺得舒服,也好像海浪拍擊腳跟那樣的自然,我聽而有之,沒認真思索,當時。
關於自由「航海」是我孩提時期的黑色的夜,常常浮現過的幻覺。夜間在漆黑的海上捕飛魚的同時,仰望星空想一想,是的,我現在正在海上漂,使用簡易的二十一塊木材拼板組合的船,是單人船,我們稱之pikatangiyan。我在部落附近的海域獵魚是方便的,也很輕易的可以適應在海上的孤寂。然而在異國航海的危險性是不可預測的,也無法理解與自己一同行海的印尼人的個人特質,我雖然如此的思考,但內在的潛意識裡似乎沒有什麼不祥的預感。
若是我答應就會實現那幻覺裡已遺忘的,人在那片大海上孤航的美感,我不知道我自己本身,為何非常喜歡那種感覺,孤舟在汪洋是另類烏托邦的想像,是虛無的感覺,當然,那也是短暫的境外流亡,可遇不可求。彼時,我若不答應﹁增廣見海﹂的願望,只是一種真實的幻覺,是夢境裡的一角某種優美的自我人格的療癒。我思索著,在夜裡,這樣的訊息我把它深鎖在心中,當然也沒有跟我家屋裡的掌舵人3商量,那時候,至親親人的逝去才剛過一年,也就是說,我與孩子們的母親正式建立已經沒有前輩同住的家庭了。我知道孩子們的母親絕對會答應我去的,畢竟家裡需要一點錢過現代化的生活。
「孩子們的母親,有人找我去南太平洋航海,」我說。
「你回家還不到兩、三個月,你又要流浪了。」
我沒有回應,我也沒有不悅,只是靜靜的背起我的魚網,走向部落的灘頭準備晚上出海捕飛魚,好讓女人的情緒平穩。在我放逐自己去南太平洋的那段時間,她一個人在蘭嶼守著家,以及家的靈魂,我說過,我會回來捕飛魚、釣鬼頭刀魚,我也很理解,我在外,她會思念我,我在家,她會抱怨我,如此矛盾的夫妻情一直在循環。然而在父母親往生後,父親跟我說過,家裡一定要有飛魚,飛魚儼然成為家屋「旺與望」的主軸,我倆對於此信仰的感受特別深,「出海」因而成為我避免吵架最為上乘理由。海!它一直是弭平我們之間的不悅,是我們的糖果,這也是我不住台灣的主軸,沒有海,沒有魚,對我們來說,很容易離婚。
「你就去吧!你高興就好。」很酸的話。
*作者為熱愛海洋的達悟族知名作家。本文選刊自作家新著《大海浮夢》(聯經出版)第三章:航海摩鹿加海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