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她還小,還是大家口中的「吳蟠湖那會兒」。再之前是段慶萊時代。「現在是馮以祥了。」「南邊是方申荃。」軍閥們的名字連老媽子都說得上來。她們也許不曉得誰是大總統,但是永遠清楚哪個人實權在握,而且直呼其名。在一個名義上的共和國裏,這是民主政治的唯一而奇特的現象。跟本府老爺關係特殊的老帥是唯一的例外。哪個軍閥起了倒了,四小姐印象模糊。審慎與自矜兼有的心理使他們家諱言戰爭,彷彿那不過是城市治安問題,只要看緊門戶,不出去就行了。「外面正打着呢,誰也不許出去。」同時她聽見遠處的隆隆鎗聲。塾師如常授課,只是教女孩子們英文的英國女人暫時不來了。
「菲碧‧周,1925年」──英文教師讓她在自己每一本書的扉頁上都寫上這行字。「菲碧」只是為了方便那老師而起的名字,她另一個名字也只有上課才用。照理她父親會用,可是他甚少有喚她的機會。大家只叫她四小姐。
老帥去年入關,賃下一座前清親王府。偌大的地方設宴請客,盛況媲美廟會,涼棚下有雜耍的,說書的,大廳裏唱京戲,內廳給女眷另唱一齣,近半的院落開着一桌麻將,後半夜還放焰火。她四處逛着,辮子上打着大的紅蝴蝶結,身上的長袍是個硬邦邦的梯形,闊袖管是兩個扁平而突兀的三角形,下面晃着兩隻手腕,看着傻相。大家說少帥同朱家姊妹親近,常常帶她們出去跳舞。他喜歡交際舞。朱三小姐是她眼中無人能及的美人兒,如果他娶的是朱三小姐那該多好!他的妻子很平凡,寡言少語,比他大四歲,相貌還要見老。幸好她極少看見他們在一起。當時還沒有這樣的規矩。他們有兩個孩子。她父親是四川的一個軍閥,曾經救過老帥一命,老帥圖報,讓兒子娶了恩人的女兒。在四小姐看來這又是少帥的一個可敬之處,說起來,他是以自己的人生償還父債。
她家裏人每次提起朱家姊妹,都免不了一聲嗤笑。
「野得不像樣,她們的爹也不管管。一旦壞名聲傳出去,連小妹妹都會受連累的。『哈,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朱家姊妹啊』,人家會說。」
四小姐不必提醒也會遠着她們。她自覺像個鄉下來的表親。連朱五小姐都正眼看不得她。除了這一回,她問:「你看見少帥沒有?」
「沒有。」
「找找他去。」
「什麼事兒?」
「告訴他有人在找他。」
「誰呀?」
「反正不是我。」
「你自己去不行?」
「我不行。你去不要緊的。」
「你也大不了多少。」
「我看上去大。」
「我怎麼知道上哪兒找去?要告訴他的又是這樣沒頭沒尾的話。」
「小鬼。人家難得托你一回,架子這麼大。」朱五小姐笑着打她。
她還了手,然後跑開。「想去你自己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