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尚未解嚴的年代,報紙只有三大張,〈無怨〉於十月二日社慶當天發表後,「人間」辦公室接到許多讀者電話(與信件),大多是驚訝(你們社慶還敢登這種坐牢文章啊?)、讚賞(這個陳列寫得很好啊),或想了解更詳細的「陳列」背景:他是犯了什麼罪啊?他為什麼去坐牢?看他的文章是讀很多書的人,是不是政治犯啊?……
對於這些疑問,答案只有一種:「我們也不清楚。」——那時僅知陳列三十四歲,老家在嘉義六腳鄉蒜頭村,淡江英文系畢業,住在台北,從事翻譯工作。
(陳列在嘉義參加詩歌季/取自明道大學官網)
2008年春,又是一場特殊機緣,意外讀到陳列《躊躇之歌》第一章〈歧路〉初稿,敘述他被情治人員監控、偵訊、逮捕(1971–1972)的過程。意外中的意外:〈歧路〉與書寫牢獄生活的〈無怨〉恰是前後篇。
時隔二十八年,我對陳列多了不少了解,甚至在八○年代同遊太魯閣國家公園時走過那座傳說中的佛寺(當年他準備考研究所時隱居讀書引致情治人員起疑之處),也去過他在花蓮市區的舊家和壽豐鄉那個種了很多樹木水果蔬菜而野草蔓長的新家,吃過他自豪的到了六月仍然「連根生吃都很甜」的大蔥…。然而,我從不問他「當年事」。
直到〈歧路〉一頁頁於眼前展開,在那層層轉折中才清楚看見他如何被羅織罪名,如何在二十六歲黃金之年從那座幽靜的佛寺落難於冷肅的監獄…。閉鎖了三十餘年之後,已過花甲的陳列終於緩緩寫出噤聲事。接著〈歧路〉的是〈藏身〉(出獄後),〈作夥〉(參選民代),〈假面〉(當選國代),〈浮雲〉(淡出政治);全書五章預計2009年春完成。
從那時起,我等待著《躊躇之歌》。2009年春,躊躇無有音訊。2010年2月,讀到全部書稿,興奮的打電話去道喜,他卻淡淡的說,「那只是初稿啦,還有許多地方得慢慢再改,妳知道我還要割草嘛,割草很累很花時間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改稿其實也如割草,很累很花時間的。
然而懸念不止,躊躇又躊躇,仍然不時打電話去,十幾聲,二十幾聲,三十幾聲…。
陳列的散文寫作,有如台灣諺語「大隻雞慢啼」。三十四歲,第一篇散文得第三屆時報散文首獎一鳴驚人。三十五歲,第二篇散文〈地上歲月〉得第四屆時報散文首獎八方矚目。連續兩年奪冠,在各大文學獎史上是空前的(也可能絕後)。決審委員林文月對〈地上歲月〉的評語標題是〈厚實感人〉,極為中肯:
「在這篇文章裡,人和大地渾然一體,不分彼此;甚至於父子關係也質樸的建立於那一片大地之上。人從大地取得生活所需,而對於大地的感激之情,卻不必用『見外』的客套禮讚,就好比真正親愛的感情是不需表之於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