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總是響很久,十幾聲,二十幾聲,甚至三十幾聲。
近午或者午後,他的家人不在,有時也許他也不在,四十聲一過只好放下。
但有時,聽筒正準備返回其位,好大一聲「喂—」伴著急促喘息蹦出,聽筒於是迅即回到耳邊,他的喘息由急而緩,平穩的又「喂」了一次,我才明知故問道:
「陳列—,你又在割草啊?」
「是啊,是啊,」他聽出了我,「哎喲—,我知道妳要說什麼啦,有啦有啦,我有在改啦,還在慢慢改啦。」
「你那些草,割了又長,沒完沒了的!但你的稿子,改完就可以出書了,」有幾次我是這麼說他的,「不改完,什麼時候才能出啊?」
「哎喲,我沒那麼重要啦,」有幾次他是這麼回答的,「不出也沒關係啦。」
也有幾次,聽筒那端嘆息著:「唉,我真怕接到妳的電話囁!」接著是一聲溫柔的苦笑。
類似這樣的對話,那三年裡不知重複了多少次,說的無非改稿與出書,然而割草往往是無可避免的開場白。
陳列在改的,是《躊躇之歌》。
一年過了一年,我與文友等了又等,他卻氣定神閒的繼續在土地勞動與文字勞動之間躊躇,繼續在兩分多地的家園裡汗流浹背低頭割草。
(陳列在國家人權博物館分享《躊躇之歌》,國家人權博物館官網)
我之如此掛念《躊躇之歌》,源自1980年秋天陳列以〈無怨〉獲得第三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成名多年的張曉風以〈再生緣〉得優等獎)。那年元月,我從《聯合報》轉到《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工作,有緣參與散文獎決審委員余光中、思果、張系國、逯耀東、鍾肇政的決審過程並在會議結束後通知得獎者寄來簡介、照片、得獎感言,因而開啟了與陳列的文學因緣。
〈無怨〉是很特殊的散文題材,第一句就點出背景在監牢:
「午睡在雷聲中醒來,脆急沉厚的聲音響在囚房外。………………
就在房間角落那個高出地板許多的廁所內,我曾多次踮著腳尖,透過鐵柵的空隙,凝視外面陽光或夜空下的市鎮,心中陣陣不安的飢渴和疼痛。一個老犯人說,除了吃飯和睡覺之外,不要再看其他和想其他。…唯有使自己的心境進入心理學家所說的最後的妥協期,接納事實並調整自己之後,才不至於發狂或活得很辛苦。…」
陳列的散文常像一幅畫或幾組繪畫聯作,人物、場景的影像幾筆鮮明或者有意的厚重模糊。〈無怨〉裡的難友無不各有滄桑,其中的「船長」甚至「還得離開他所熟悉的海洋九年。」這個綽號「船長」的壯漢不識字,原是船上射魚手,當其他難友侷促在囚室裡以閱讀潑殘生時,他只能伏在地板上畫魚哼小調或繃著臉焦躁的跺步;偶而心情好,「他把手伸出廁所壁上的鐵條外,開玩笑的對大家說,『來啊,摸一下社會。』……」——這句玩笑有如一行詩,也如一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