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購書無他術。眼界欲寬,精神欲注,而心思欲巧。
.夫藏書之要在識鑒,而識鑒所用者在審輕重,辯真偽,覈名實,權緩急而別品類,如此而已。
而這,當也就是他所稱:
收藏的一大誤區是作為一種消遣。我對此並不反對,但若想收到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或形成自己的思想體系,必須對所藏之物有所了解。古人講究「不破不立」,「破」的前提是要通讀,否則,你沾沾自得的發現,豈不知是古人早已嚼爛的東西。讀書的廣與博是收藏古書的基點。
如此的認知,擺在明清大藏書家之中,或屬平常。放在二十一世紀,資本主義浪潮掩襲,商品經濟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收藏」被當作一種投資手段,古籍善本與書畫文物同被視為炒作標的物的中國拍賣市場裡,則如空谷足音,杳然少聞了。「我收藏的書,從不賣出。」「如果你不能將收藏昇華,只停留在聚物的層面,就沒有太大意義,只是一個倉庫管理員而已。」「我想做的,就是通過貌似菁英示範的方式告訴人們什麼才是值得追崇的,什麼才是真正的優雅。」韋力斬然而言,隱隱卻有一種與世道背離的孤高。
甚至,當我們更深入去了解這位收藏古籍善本超過三十萬卷,宋槧元刊多有,中國當代最受推崇的「古籍愛好者」(韋力習慣以此自稱),或將發現他對於古籍的愛好,實已接近宗教情懷的虔誠,他不抽菸、不喝酒,極少應酬,也不出門旅行;很少吃肉或海鮮,家中飯桌上超過兩樣菜,便覺得過剩。太太說他無趣,他也覺得自己不合時宜,原因是他的生活裡,除了工作,幾乎全數交給古書了——求書讀書校書補書整書刻書製紙——內心裡則是「一個單純愛讀書的老式人。有一些意興闌珊,但始終一意孤行。」
於韋力,古書或者不僅是書,而是一種人間修行了。讀完《書之美:一個藏書者的視界》的人,想必心有戚戚焉。
(明萬曆年間的手稿本《冊立光宗儀注稿》,有朱國祚(明萬曆十一年的狀元)所留修改痕跡迹。/新經典文化提供)
結語
從歷史脈絡來看,相對於解放之前便已極其活躍的鄭振鐸、阿英、黃裳、唐弢、周叔弢……這些老一輩藏書家,韋力堪稱中共建國之後,真正第一代的私人藏書家。出現於上個世紀「改革開放」之後,亦自有其時代意義。而其個人特質,更彰顯了中國傳統文化積累之厚實與希望:
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氣很足,十分洪亮,在屋裡蕩來蕩去。王一生忽然目光短了,發覺了眾人,輕輕地掙了一下,卻動不了。老者推開攙的人,向前邁了幾步,立定,雙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聲叫道:「後生,老朽身有不便,不能親赴沙場。命人傳棋,實出無奈。你小小年紀,就有這般棋道,我看了,匯道禪於一爐,神機妙算,先聲有勢,後發制人,遣龍治水,氣貫陰陽,古今儒將,不過如此。老朽有幸與你接手,感觸不少,中華棋道,畢竟不頹,願與你做個忘年之交。老朽這盤棋下到這裡,權做賞玩,不知你可願意平手言和,給老朽一點面子?」
阿城小說〈棋王〉片段。一九八四年,此篇甫出,轟動一時,海內外紛紛傳誦。所講的是一個象棋愛好者,生死以之的故事。翻覽細讀,讓人感覺彷彿在百廢待舉,一片荒涼的土地裡,看到了腳下新萌的綠芽,暗夜天空裡的一道曙光。
三十年過去,中國富強了而未必康樂,崛起了而未必行遠。「荒涼」像個幽靈,依然在神州大地徘徊。《書之美:一個藏書者的視界》非虛構,翻讀一過,卻讓人有著〈棋王〉相同感受,想到了王一生,想到了韋力,看到了八個字,彷彿又有了一些樂觀的期待:
中華雅道,畢竟不頹!
*作者為作家、藏書家(本文為《書之美─一個藏書者的視界》導讀)
小檔案:《書之美─一個藏書家的視界》為慶山(以安妮寶貝成名的網路小說作家)以隨筆形式訪談藏書家韋力,書由新經典文化出版。韋力係當代中國民間收藏古籍善本最多的人,所收古籍逾七萬冊,明版收逾八百部,著有《古書收藏》、《古籍善本》、《批校本》、《芷蘭齋書跋初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