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在這樣一個陰森黯淡的灰色配景上展開,可以說半點「詩意」也沒有。然而它是具有感染力的。它的感染力來自粗獷的人類,在絕望中尋求希望的掙扎;來自他們最後的一點點善心,一絲絲愛念;來自他們面對死亡,而最後出現的互相團結以及兄弟般的友情:來自不可抗拒的大自然和社會的夾擊下,救亡圖存的頑強的生命力。
至於厭世態度的順應書寫,力匡、貝娜苔是很具體的例子。兩人停居香港期間可說仍筆耕不輟,初步說明了他們對環境空間的順應之思,但以書寫抵抗被厭世感淹沒似乎並未成功,唯有分別再度流動新加坡、馬來西亞,暫時放棄了寫作。這裡先看貝娜苔的詩作〈墳場〉,「墳場」作為篇名其隱喻及內容指涉,十足刻畫順應痕跡。詩分五段,每段四行:
踏進睡鞋的輕輕,柔滑如花舟遠飄,木槳舞起黝黑的臂,拍擊流水含淚的不捨。
一徑清淒瀉落,在夢遊裡搖曳,掃除漫漫黃沙的溫熱,直伸到一腔長暗。
今天生疏了熟悉的歸去,將勸促草的軟指安靜,不要再驚動我身邊,安眠的蚯蚓含羞的笑。
祇伴以低沉的吟誦,讓悼歌對亡失者遞送親切;靜靜諦聽泯蝕的碑碣,在讚述死的顏色的高潔。
誰又能作精深的剖說,豈是迷途於客地的小蟻,地上有高高的樹的害怕,一直困在凌空的空虛。
楊宗翰解析作者「藉想像梳理現實」。什麼現實呢?第一段中的「睡鞋」指涉了死亡,「踏進睡鞋」即邁向生死如夢行旅,淚水併流水「木槳舞起黝黑的臂」啟程;第二段主述路途過程,清淒黑暗,夢途搖曳迷眼;第三段寫抵達異鄉,歸去之念已然生疏,於是莫驚動了斯土之下的蚯蚓。這裡值得探討的是,蚯蚓的體節斷裂,可以重新長出,生物界稱之為再生能力,當是作者意有所指;第四、五段則以「對亡失者遞送親切」、「死的顏色」、「凌空的空虛」等,替代「花舟遠飄」、「夢遊裡搖曳」、「泯蝕的碑碣」、「迷途於客地」,並且採取倒敘形式,傳達流(死)亡者心聲。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流亡,等同死亡。作者以死寓意流亡,當面對離散的現實,卻「在讚述死的顏色的高潔」,明示了作者拿回生命權。
再看力匡〈重門〉,在無盡的記憶時空歸去與歸來之間,敘述者最後主動關閉了民間與當權交流的「重門」,且看其中兩段:
南方的冬天沒有霜雪,沒有人在寒風裡戰慄哆嗦,路邊沒有禿頂的梧桐,也沒有人在深巷叫賣糖葫蘆和梨果。
……失望於又一次的尋覓自己歸來,白髮的閽人已把重門關鎖。
綜合前述,需要注意的是,不安、厭世、麻木構成了流離生活不可分割的主體,西美爾的麻木機制固然是對抗之道但也同時對刺激做出反應時發現了適應生活的最終可能—降低客觀世界的價值,而降低或導致喪失自我個性。因此適應同時仍保有自我個性遂成為南來文人存在價值的交戰與兩難。準此,相當反映了南來文人重生或再生、歸去或歸來的刻畫痕跡,亦提供了我們重新思考這一代南來文人透過香港書寫自況不安、厭世的轉化自保的意義,說明了在處境上他們其實不是主動強者,反而是被動的孤獨者、無助者,也告訴了我們,排斥、不認同並非他們原本寄寓異鄉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