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擔心我聽不懂「上海話」,下班後常過來找我,問東問西。我說:「早就會了,不難啊。」他總是用上海話一再叮嚀:「處處小心點兒,別給我丟臉啊。」但某一天,我忽然冒起無名火,大聲的頂嘴:「誰丟臉了!」小舅拍拍我肩膀,撂下這句話:「翅膀硬了呦。」是諷刺、調侃還是怒氣、失望?我不知道,看到他掉頭離去時,我油然激動的眼眶潮溼。小舅是「牽成」我的長輩,我沒有感恩,卻還跟他鬧脾氣,我這是瘋了嗎?
書店打烊後,收拾、清潔與整理書籍的工作,還需要兩個小時才做得完,當我疲倦的躺下,已近午夜時分,這可以摺疊的行軍床,白天豎起來靠在鄰旁廁所的牆上,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容身之所;儘管如此克難,也比我之前寄養在舅舅家好得多。
我是阿嬤撫養長大的孤兒,小時候不知有父母,只聽說爸媽會寄來生活費,我們祖孫睡覺的地方是兩個榻榻米大的床榻,每到睡前阿嬤照例要唱一段七字調:「我身騎白馬走三關,改換素衣回中原,放下西涼無人管,一心只想王寶釧。」這是歌仔戲《薛平貴與王寶釧》中團圓的高潮劇情,但從阿嬤口中唱出來卻充滿哀怨與悲悽,這是底層生活者絕望的抒發之聲吧!只要有野臺歌仔戲,阿嬤一定不會錯過,她要我拿著小凳子一起去看戲,雖然我很不耐煩,但小小年紀的我很懂得跟班責任,每每安靜陪伴,從不吵鬧,阿嬤因此常誇我這個金孫早熟又貼心。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似乎天注定,有父母的我,卻如同孤兒一般在阿嬤身邊長大。臺灣光復了,大家都在期待好日子來臨。阿嬤日日盼望女兒、女婿解甲歸來。而我對他們的音容早已印象模糊,我不怕孤單一人,最怕在舅舅家看舅媽的吃人臉色。最難忘的一次是阿嬤幫我裝便當(便當只有隔夜剩飯,並無菜),不小心把蓋子掉到地上發出聲響,立刻聽到房間傳來怒氣沖沖的罵聲:「哪個人在偷吃?」疼愛我的阿嬤擔心我到學校餓肚子,總是在我書包塞便當,我知道舅媽很在意,常指桑罵槐,讓阿嬤難堪。因此,能到「國華書店」當雜役,我很甘願,像一葉孤舟行駛在茫茫大海的行軍床,是唯一對我完全包容的庇護所,雖是僅一尺半寬、五尺長的侷促空間,躺在上面,身體要彎曲才能安放腳足,但它讓我隨即進入夢鄉,修補工作的體能消耗,讓我在次日起身時又是充電十足、精神充沛、不懼烽火的戰士。
然而, 今早頂撞小舅了,此夜我輾轉難以成眠,一幕幕跑馬燈的回憶:阿嬤曾經擁抱我的體溫、舅媽鞭子一樣的指桑罵槐......「延平北路、土城、延平北路、三重埔、重慶南路」,幾度遷居來去,我像在做總結,但其實命運才剛有轉折,不是嗎?無法闔眼的我,反思再反思,今天對小舅發脾氣是什麼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