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開刀房準備動手術那一天,我戴著新墨鏡、口罩,亮紫頭髮,推入候術室。準備開刀的病人一長串,大概百來位,有些已病重到睜不開眼,有些看到我,高興地打招呼。依據規定,開刀前要核對身分,問幾個制式問題,包括了解你是否意識清楚。那是一個開放大空間,護士問:「妳叫什麼名字?」「陳文茜。」居然有準備開刀的病患在旁鼓掌。「你的性別是?」「目前是女的,想當男的,尚未成功。」護士開始笑。「年齡?」「國家機密。」「身高體重?」「哇,宇宙機密。」笑聲傳遍候術房。
真的推入開刀房,躺在手術台上,眼前斗大的燈,有點工藝風,開刀團隊準備下針了,想起台灣這麼壞的重症科醫療環境,健保給付那麼少,資源分配受各界利益左右,外科醫師簡直是不要命的行業:卻仍有那麼多了不起的重症科醫師,一直努力,出國研習,一天開刀十二小時。他們把人生及青春,全部奉獻病患。在他們無私的照顧下,我們用他們的生命,換來自己疾病可以改善,活得長一點。於是打下麻醉劑及插管前,我趕緊先向他們致意,用我盡可能最感激的聲音告訴他們:「謝謝你們堅守崗位,謝謝你們奉獻一生。」然後才在麻醉劑下昏迷過去。
我接受了癌症,我樂觀地迎接未來每一個太陽、月亮,感恩所有關心我的人。
開刀第三天,醫生探房,那天早上仍吐血痰,但彎腰,已沒有那麼痛,我特別陪著主治醫師陳晉興主任及一起來探班的台大醫院陳石池院長,送他們到電梯口,深深地感念,九十度一鞠躬。
我的過程很順利嗎?
一點也不。由於我是罕見自體免疫系統疾病患者,所以我沒有術後引流管,開刀後立即縫合傷口,以免感染。這使我比其他病患疼痛許多,我往前一公分咳血不止,往後半公分即疼痛萬分,簡直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病床上的我成了滑鐵盧戰士。氣胸等後遺症,使我我只能坐著,對人傻笑,完全無法躺下休息。我告訴醫生,怎麼辦?他說:「你只能打導致Michael Jackson 上癮致死的牛奶針,但不到最後關頭,我不想輕易用這個針劑。」「可是歷史上除了俄羅斯凱撒琳女王,沒有人是坐著睡覺的!」(這時有點歷史知識還是重要的!)最終我用盡手腕,半夜十二時逼著醫生交出牛奶針,終於側躺入睡,淺眠約三小時,然後再痛醒。
切除部分肺的第二天,我忍痛一整天,不使用嗎啡,只爲了說服我的醫生,我不會上癮,晚上把牛奶針交出來,再偷按1mm的針劑嗎啡,睡了六小時。See,我是一個多麼駕輕就熟的病人。
往前傾不成,往後躺也不成,苦嗎?
凡事皆有其獨特美好的一面,我想到了蔣勳老師。打電話給他:「蔣老師,我現在是全天下最好的繪畫模特兒,動都不會動,你趕快來幫我畫素描。」他本來一開始說話的口吻很擔心,問我何時出院,他要來看我。聽到我這項偉大的提議,他笑了出來:「文茜,對不起,我才剛剛開白內障,出院後,我畫一幅油畫送給妳。」
人生病了,許多事都是過程,病人應該努力把專業醫療交給醫生,把良好的心態留給自己。
許多事,接受它才會輕鬆。不要老是背著沉重的心情前進人生,其實正是那些複雜的心情,增加了你的痛苦。
就算生大病,也要讓自己快快樂樂。
*作者為知名節目主持人,曾為立委。本文選自作者新作《終於,還是愛了》(九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