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應友人之邀,在影集《國際橋牌社》裡客串一角。說得更精確一點,是在第一集客串了短短的、台詞僅有兩句的一幕戲。
依照劇情安排,我和也是友情客串演出第一局局長的蘇先生,在總統府長廊上巧遇正好從府外進館的總統。總統親切感謝局長的辛勞,轉頭對我說:
「李秘書,妳那篇稿子寫得很好喔。」
我回答說:「謝謝總統。」
然後我們就目送總統進辦公室。
短短一幕戲,耗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炎熱非常的夏日午後,在仿實景搭建的攝影場地裡,眾人揮汗如雨,燈光、取景、運鏡,一再調整,精益求精,不以為苦。
但是,就在講出那句台詞的時候,我心裡突然有個什麼意念一動,浮現了某種遙遠又熟悉的感覺,彷彿在現實中遇見了夢裡的場景一般,難以言說。
拍完這一幕戲,走在器材撤去的長廊上,望著窗外藍澈光滑得宛如一匹絲絹的天空,回憶猝然襲來,我明白在心底攪動的究竟是什麼了。
很多年前,我也曾經在總統府的長廊上,和總統有過相同的對話。
那是個初夏的午後,熾烈的陽光照得四樓長廊紅地毯一片燦亮。我陪著即將赴捷克履新的代表烏元彥,要到位在長廊另一端的秘書長辦公室。從三樓會客室見完賓客的總統走出中央電梯,迎面而來。
「李小姐,那篇寫得太好了,太太看了都掉眼淚了。」總統國台語交雜地對我說。
我只來得及說:「謝謝總統。」就目送腳不停步的他走進辦公室。
烏代表一臉疑惑,我也很難解釋得清楚,只能一語帶過:「是我昨天幫總統寫的一篇文稿。」
在總統辦公室任職多年,文稿的撰寫早就是生活日常,但一九九九那年,挑戰格外繁鉅,也格外多,從上半年整理《台灣的主張》書稿,到下半年為九二一地震撰寫《救災日記》,中間還夾雜著無數事涉國內外重大事件的重要文稿。但被總統當面讚賞的這篇文稿,無疑是其中最特別的一篇。
這是為追懷日本作家司馬遼太郎所寫的一篇紀念文,預備收錄於日本所出版的紀念文集裡。
多年撰稿工作的訓練,讓我學到隨時以總統的高度,看待體系的運作,無論是國內政治、外交政策或經濟發展,都隨時可以因應時勢的變化,撰擬出邏輯通順、條理分明的文稿。但是,要以總統個人的身份,追悼一位敬重的朋友,我真的被難倒了。更何況這位朋友在文壇份量如此之重,紀念文集收錄的也全是名家之作,如何寫出一篇感性、感人,且不失也不過的紀念文,實在是莫大的挑戰。
幸而我是個習於從閱讀中建構場景的人。我反覆閱讀司馬遼太郎的《台灣紀行》,細細耙梳李總統與他見面時間前後所閱讀的書籍與相關的談話紀錄,從一九九三年,李總統與夫人帶著孫女巧巧,在花蓮與司馬遼太郎的見面開始,借景醞情,延伸出兩人相知相息的深厚情誼。
交出文稿之後,心中不免忐忑。雖然覺得用上多年功力,寫出了一篇感性而不濫情的好文,小有自得,但畢竟和過去的官式文章差異大太,究竟能不能過得了關,我也沒把握。
沒想到交稿的隔天,就得到總統的正面肯定。
事後得知,前一天晚上總統夫人讀了文章,非常感動,還親自執筆寫了一首俳句。幾週後,我陪總統夫人出訪捷克與匈牙利,夫人在旅途中還不時提起這件事,說我「講出了總統內心的話」。
依稀記得,事隔兩年之後,在正對著觀音山的落地窗前,陪著兩位已卸下總統與第一夫人身份的老人家喝下午茶,再次聽到李前總統以慎重的語氣對我說:「我心裡想什麼,妳是最瞭解的。」
歷經繁華起落,如今世故的我已然明白,誰瞭解誰,或許都只是天真的想像。但是,回憶就是這樣,在你以為什麼都已湮沒在歲月洪流裡的時候,驀然飛躍而出,讓你知道,那股溫暖的力量始終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支持著你往前走。
一如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那抹包含著千言萬語的微笑。
*作者為前總統府總統辦公室秘書,現任東美文化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