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亞洲的主流故事是日本昔日殖民地的崛起。與南韓激增的財富以及中國在軍事和經濟上驚人的成長相比,日本覺得自己正在走下坡,同時也對自己受到欺侮鄰邦的指控感到不解。「許多日本人,特別是年輕一輩,覺得在今日的亞洲,日本人比較像是受害者而非加害者。」作家與編輯船橋洋一解釋。對日本人而言,綁架事件產生了奇妙的情感宣洩效果。「日本人已經厭倦南韓與中國動不動就打出歷史牌。因此到了二○○二年取得日本民眾被北韓綁架的證據時,日本人覺得自己終於也成了受害者!」
從我看到照片的那天起,我的腦子就一直縈繞著綁架事件,我認為綁架不僅讓我有一窺北韓的機會,綁架也提供我一個調查的視角,讓我從這個角度切入來了解東北亞動盪的政治情勢。從二○○八年到二○一五年,每年我有幾個星期到三個月的時間在日本與南韓從事採訪工作。我曾經撰寫過美國的種族與種族性質問題,因此我對於種族概念如何影響日本、韓國與中國的歷史分合特別感興趣。雖然「種族」是生物學上的虛構物,但種族的力量來自於那些能使我們得以分辨我們覺得比我們優秀的種族,以及我們覺得比我們劣等的種族之間之差異的故事。亞洲直到十九世紀晚期才開始出現西方的「種族」觀念──當時日本明治政府引進這種觀念是作為現代化進程的一環。然而當時的日本在環顧外在世界之後,發現自己陷入兩難:面對以膚色差異(白色、黑色、黃色)決定人種優劣的概念,日本人要如何運用這個概念來區別膚色類似的民族,例如與日本人共同擁有深刻歷史源頭的韓國人與中國人?
第一次訪日時,我想進行兩個彼此獨立的報導計畫。一個是綁架事件。另一個是日本如何處理即將來臨的人口危機。在此之前,我已經注意到有一小群學者正在研究人口同質性高的日本要採取什麼樣的步驟來開放外國移民──這不是選擇,而是必要。日本出生率在亞洲的排名處於墊底,日本也擁有全世界老化最快速的人口,據估計到了二○五○年,日本人口將從一億三千萬減少為九千萬──相當於一九五二年,也就是美軍結束占領時的人口。日本必須採取措施,而接受我訪問的專家指出,更開放的移民政策勢不可免。最近,日本正進行一些實驗性的做法,例如發放特別簽證讓日裔巴西人以及一小群經過仔細挑選的外國專業人員如菲律賓護士來日。我很想知道一個如此保護種族純淨的國家要如何面對這些挑戰。
然後,我決定聚焦於日本最大的少數族群,以測試日本成為多元文化國家的潛力。日本的六十萬韓裔永久居民(稱為在日韓國人)遭遇的歧視與美國黑人和猶太人極為類似,因此他們多半投入較少因為種族問題而受到限制的行業,如運動、娛樂與金融投機。經過幾代的時間,絕大多數在日韓國人家庭都已經徹底同化,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他們都已經完全是日本人。許多人不會說韓語也不會讀韓文,而且取了日本姓名。但他們還是被剝奪了公民權利,無法投票或擔任公職,因為他們是「永久居住的外國人」,不是日本公民。若要出國旅行,他們就必須從南韓或北韓,也就是他們的官方「祖國」取得護照,儘管實際上他們從未到過當地。在日韓國人處於身分不明的狀態,他們絕大多數唯一認定的故鄉是日本,然而他們身處於這個國家,卻不歸屬於這個國家。我感到不解,像日本這樣急需外國移民以免於滅亡的國家,他們對待移民的態度難道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