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中國人是一盤散沙？論中國人與中國的未來
這篇討論了中國人的概念與中國人心裡面的國與家概念各是什麼？以及儒家倫理下，我們的法律系統如何被影響與運作。還有被儒家家族倫理嚴重影響下的歷史脈絡，與當今中國社會走向的預測。從今天國際政治的演變跟中國的處境，以及台灣與中國關係的變化看來，這個脈絡是很精準的預測線索。
中國人的文化裡，從來就只有「家」（family）的觀念。「國家」，在古代儒家的體系裡，也只是家的延伸概念而已。中國人説的「國家」跟現代的「國」（nation/country），可以說是完全不一樣的概念與觀念。漢字中文裡的「國家」，「儒家」，「法家」，「道家」等，其他還有「科學家」，「武術家」，「企業家」，「政治家」，各種「XXX家」等都是「家」的模型所放大擴張的組織、勢力或是秩序。前一個字是形容詞，後面的「家」就是中國傳統各種組織與勢力的原形，秩序也是！
舉個例子，李安是個擁有中華民國與美國國籍的人。但兩岸的人都只認他是中國人，或是華人這個身份，對於美國籍會自動視而不見。因為整個所謂「中國人」的概念，就是一個超大屋頂下的家，都是中國人的意識，就是一家人的意思。在各個家庭總使有某個成員，具有外國國籍，依然不會減損該人屬於家族成員的身分。這概念延伸到家族式的帝國裡，也一樣成立。所以，當我們以現代國家的概念，來指責中國人一面具有外國人身分，一面又說自己是中國人時，對於以「家」為認同概念的中國人來說，是完全無效的。因為，那並不違反中國人傳統的價值觀。但是，也可以看得出來，中國人的這種家國觀念，與近現代源自西方的民族國家或是民主政體國家，是完全不相同，但是在中國人的世界觀裡，卻又是可以完全相容的國家概念。
我們也可以這麼說，到了現代對於自認是中國人的人來說，這個「家」的位階是高於現代概念下的「國」的 ！而這也是李安有了美國國籍後依然是中國人的原因。就算他有了別的國家的國籍，卻依然是服從祖宗規矩的家族的成員。外國籍只是一種在外討生活，必要的戶籍或聯絡地址而已。其他許多的中國人在外國取得國籍，也應該是這種概念下的作為。而且又多了衣錦環鄉、光宗耀祖的榮耀光環。
而「家」與現代的「國」存在著什麼差別呢？對於家而言，既然是一家人，那就聽阿公的話就對了，不是嗎？如果阿祖還在，那就阿祖最大。當然，最大的是祖宗牌位上排第一個的開山祖。如果祂託夢的話，所有的人就都要聽祂的。家裡的規矩叫作宗法或是家法。那是一種絕對權威的規矩。一切最後的仲裁，都是大人說了算。縱使大人答應過允許過，也都還是可以隨時收回成命的。而皇帝統治的王法就是把這個家法的規模擴大而已。
而現代的「國」，其實就是李安國籍的美國，在那個叫做美國的國，政府是人民的僕人，是許多的個人所組織起來的管理與服務單位，個人的生命與自由，都不得被政府任意侵犯。個人可以隨時指點政府甚至是總統的對錯。所有的大小事，最後拍板的不是總統，而是議會與法院。李安在美國可以當個現代的國家的國民，但是，李安在中國只能是個家族裡的位階稍高的長輩。只是對許多像李安這一類雙重國籍的人來說，在中國當長輩的利益，要遠高於在美國當國民的利益。矛盾但合理的事情是，他們必須先在美國當國民，才能取得在中國當長輩的地位。而這個長輩的地位與利益必須靠著擁有美國籍這個身分去保護。
中國的家法，其最重要的目的是維持這個大家族裡的秩序，或者稱作和諧。以及維持跟確立家族長的最高權威。所有人都依照家族倫理秩序的位階，待在他應有的位置上，不得造次。而這種法律系統，跟現代的以個體或個人主義的利益跟自由為主主的，民主立法制度是不能並存而相容的。家族裡下層位階的成員怎麼能夠成為叔叔伯伯的老闆？成為阿公的頭家？這不是大逆不道嗎？背祖忘宗嗎？有沒有覺得很熟悉？那些一天到晚問人家是不是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的傢伙，是不是正好也是很愛罵人家背祖忘宗的同一批人？也因為這樣，就算是在台灣，雖然已經實施數十年的民主制度，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公共事務就是家族裡的事務，就是大人們的事。就讓那些大官跟議員去搞就好了，我們當小孩的，不要多嘴 ！
而北京裡的大人，是不是也在用同樣的語彙在指責台灣背祖忘宗？台獨是什麼意思？不就是為了得到自由，想要自由戀愛而獨立門戶的子弟嗎？而他們很愛說蔣帶來的黃金，其實也是在說，拿祖宗的遺產，就要回到家裡來，聽祖宗的話 ！到大陸作生意的台商，是回來討飯吃的 ！拜媽祖關公就是在拜祖先，既然懂的拜祖先，就應該回家裡聽阿公的話啊 ！
老實說，由於文化傳承的元素遍佈在我們的生活裡，這家即是國，國即是家的傳統觀念，很難破解。那必須從什麼是現代國家談起，而過去的課本幾乎是不教的。我們台灣是個特別的社會，表面上的制度是個現代行憲的民主國家，但是骨子裡，在社會上運作的規則，依然是帝制時期的宗法國家。而這種宗法國家的特色，反應於無所不在的行政權與行政管制上，也反應在法院裡對於這套傳統宗法精神的刻意維護。
舉例來說，契約自由原則，是現代國家發展商業的民法上重要的基礎。可是看看我們的採購法，政府跟民間訂立的買賣契約，經常等於一張毫無作用的廢紙。政府的態度就是，他是家長，要求小輩的我們幫她作工程，因為是替長輩作工程，只能拿一點點錢，不能賺錢，還要讓長輩什麼都滿意，也不管契約裡有沒有，驗收時，長輩想要的，小輩通通要給。發工程款像是在給恩惠，領工程款的廠商還要畢恭畢敬的像是在過年領長輩紅包。
刑事法律上，最典型的就是正當防衛，在現代國家裡，權利受到立即侵犯的個人，本來就有權利，立即性的以自己的力量排除，而不需要負擔法律的責任。而我們卻不能，兩個人起衝突打架，就是破壞和諧，要各打50大板。所以打死入侵家門的強盜，還要判刑處罰。
最極端的應該就是行政法系統了，行政權就是家法。只要長輩般的政府需要，可以任意低價要你的土地房子，還不得抵抗。行政訴訟永遠是政府勝訴。國家賠償法是國家幾乎不賠償。還大小事都管，連鄰居互相噪音的吵鬧噪音以及油煙汙染都要罰錢，而不是由民事法院去裁判誰對誰錯，誰有權利誰有責任？誰該賠誰多少錢？而真正受到了委屈，權利被侵犯想要到法院尋求正義公道的人，會發現困難重重，時間一拖再拖，就是不給你一個交代。於是只能找議員或是大官或是媒體自救，到頭來還是晚輩要去求長輩。
許多侵權事件，例如噪音污染、空氣與水污染，明明是人民應該請求法院判決污染的人對被害的人提出金錢財產上的賠償，但是我們的法律偏偏就只能請求政府大人處罰污染的人，而受害者卻拿不到賠償金。然而有關係有特權的人因為跟大人很要好，是大人的好朋友，當小孩的百姓，在親疏遠近倫理上也無法得到大人的支持而要大人處罰他的朋友了！而且，大人還很喜歡要小孩百姓之間互相檢舉不良行為，讓大人有機會發現不聽話的百姓小孩，給予處罰，也獎勵檢舉的小孩百姓。搞的小孩百姓之間互相記恨不合，然而，就是這種統治帝王術讓百姓小孩脫離不了對父母君王的依賴。
這種儒家體系的家族式帝國，在帝國裡，最主要的特色，就跟大自然裡的獅群法則一樣。只能有一個最高權威，所有可能影響這個權威的所有個體，都必須被殺掉。連小孩跟女人也不例外。表現出來的就是內戰不斷，無論是想要自立的挑戰者，還是主動出擊消滅地方勢力的剿匪，都是為了生存而必須爭奪最高支配權的努力。而處在被海洋跟高山沙漠所圍起來的中國大地的地理特色，又讓這樣的政治生態，循環不絕。大家其實可以想像一下，台灣那些富有的家族，在家長過世後，子女爭奪遺產的狀況，其實是一樣的。也因為這樣，國家系統跟家族系統在倫理上的深度連結，整個社會重度的依賴家父長對於維持秩序的功能。以至於中國人的社會（包含台灣），直到今天，尚未演化出市民與市民間，互相透過理解與交易的方式，解決共同的社會問題或衝突的文化習慣 ！這是許多社會問題或是國家政策搖擺不定與無法解決的根源。例如空污與發電、統一與獨立。
對外，這種家族式帝國，為了餵養自己以及避免威脅，也會不停止的對外征服，直到地理上或是技術上的邊界為止。以表現出身為最高家長的帝王，具有餵養子民的能力。但是這種內外的安定與擴張，會形成循環性的興衰，永無平衡的一刻。對外以朝貢為擴張的結果，往往是民窮財盡，因而又再誘發了內部的造反挑戰，最後就是內外交煎而導致帝國崩潰。清朝從乾隆的最興盛，到鴉片戰爭爆發後的快速衰敗，僅短短數十年而已。就是證據。
這家族式帝國，還有個極重要的特色。就是，對於一般非統治階層的大規模人民來說。帝王存在的最高價值是維持秩序，維持那個家族裡的長幼有序的倫理。一但帝國衰落了，無法在扮演這個維持天下秩序的功能時。每個人與家族，也不會可惜這帝國的存在與否。人民通常是尋找更強國家的帝王或是最強的內部挑戰勢力去依靠，以求得自己與家族的安身立命。
總結起來的，就是孫文所說的，中國人是一盤散沙。然而孫文卻不知道一盤散沙的文化因子是什麼？但其實就是，個人的家族，在實質上比那個大屋頂下的國（家）重要的太多了，人民在這種帝國制度與生態之下，遇到危難，當然選擇先保護自己的家人，而不是那個被以強勢武力建構起來的國（大家族）。以中國人（大部分台灣人也算）個人的利益所建構的內在國家位階關係是，先進國家的國籍身分高於家族身分意識，個人家族成員意識高於帝國家族意識（就是中國人意識），而帝國家族身分意識又高於自己目前所處的半現代國家。但是外在制度與現代世界運作的國際關係卻是，個人權利高於現代國家權力，現代國家位階又高於帝制專制政體。這種內外價值位階的不一致，正是中國國家發展的最大障礙。當然，也是台灣的障礙。
這樣反射出來的社會行為就是，愈是高階的士大夫愈不願意從軍。在外國的侵略威脅下，大多數人民選擇的，不是起身奮戰反抗，而是逃跑或是推別人去打仗，而且還會罵人家自己不戰還要推人家去戰。這種文化基因在宋朝達到第一波高潮，然後整個中原與漢民族就成了蒙古鐵蹄下的殖民地。元滅之後的明朝，又再一次讓儒家的朱子學興盛了起來，結果又是讓滿清民族以區區百萬人，竟然能殖民統馭四萬萬個漢人。而這歷史裡的蒙古與滿清也正是學習了漢人的這套儒家天朝體系，而衰敗崩潰。在面對外族侵略的時候，最能看清楚宗法國家與現代國家的差別。
古代乃至現在的中國或台灣，在面對外國軍事侵略的時候，由政府朝廷指派誰要上戰場。而通常官員家族與富有家族是不用參戰的。而一個現代國家裡，雖然也是由政府在組織軍隊，但是通常自願入伍的軍人會很多，特別是有地位的社會領導階層。這就是到底國家是誰的？這個問題所形成的差別。如果是帝王一家所有的國家，那一般人當然不會珍惜，如果是所有人共有的國家，大家自然會珍惜跟自願去保護。19世紀的中國被西方強權打爛是這個原因，而今天國共的高官權貴紛紛把子女送到美國，也是相同的原因。
直到今天，這一套天朝歷史興衰的方程式，依然在強力的作用著，而且隨著科技與人口的膨脹，興盛的規模百倍千倍於過去的歷史，但是，幾乎可以預測的未來，衰敗演變出來的災難也會是人類史上最巨大的人禍。
那十數億的中國人，在這種文化體系之下生活，永遠都不會有出現像歐美那樣高品質的生活，也許全國的總體力量很大，GDP世界第一，但是在底下生活的人，絕大部分享受不到對等的權利。名義上，他們都是大家族的成員，但實際上，吃香喝辣的只是極少數的權貴而已，擁有自由的人也是。
台灣，只有半隻腳踏入了現代，以至於我們的政治系統裡的困難之一是，大家仍然習慣性的尋找與依靠自己或家族所認定的大家族。例如藍與綠的分別 （其實國民黨比較嚴重），選舉不是公共事務的討論與選擇，而是家父長與家法法統的選擇。人的出身以及血統，才是壓倒一切關於共同命運與利害的關鍵。我們仍然盼望以及依靠，可以避免戰爭的以選舉來選出新一代的聖王真主，然後，一切就會歸於安靜祥和的秩序。演變到了現在，更是走在回頭路上，以北京的帝王為聖明君主。一面又小心奕奕的留著退路，深怕這位聖君也可能帶來災難。其實，只要我們走出帝制，進入英國美國那種現代國家，以自己的意志建構出共同的國民意識，管他國家名稱是中華民國還是台灣，只要是自己的國家，不是帝王的資產，就值得用自己的生命去保護，去延續下一代的國民活在那樣進步現代的國度，免再遭帝王屠戮。
一個承襲千年帝制的宗法社會，要轉變成現代國家，其實是困難重重的，但是又不能不改。人類的大歷史是充滿挑戰與競爭的，西方就是早一步跳脫出了宗法社會才演化出現代的國家型態，而其過程也充滿血腥及衝突。但是最終還是演化成功，因此統治世界兩三百年。而我們台灣，卻是演化了半天，還有一半的人想要走回頭路，去擁抱帝制，這其實也是人類的天性，就像拋不掉奶嘴的小孩，但是那樣的路線幾乎注定是悲劇性的。我們很可能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場裡，永不見天日。這裡有太多的變數以及運氣，不是哪個英雄人物可以決定，進步的一方勝出或是保守的一方勝出，只能求老天保佑了，讓我們走向現代。
＊作者為土木技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