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前後,三年之間,遭逢兩次椎心的離別,父親與丈夫先後政治性逃亡。
她原可以赴日念大學,原可以是醫生太太,這些都被政權更換捉弄變形。在送別丈夫的高雄港邊,抱著不足一歲的女兒,舉起她的小手,向著無邊的海上,向著不知躲在哪一艘船上的丈夫,揮呀揮,「跟爸爸說莎悠娜拉!」我問,「您哭了嗎?」她的表情嚴肅得像在指責這個懦弱的提問,「沒有!為什麼要哭!?遇到這麼不甘願的事,哭,就輸了!」
家鄉高雄的大港,給她的不是避風與懷抱,而是教會她不畏浪濤艱險。
此後六十年,不論在夫家麻豆、寄留的東京,郭孫雪娥教台南的學生織毛衣、在田園調布做衣服貿易、在渋谷開食堂、開洗衣店,乃至於接手製藥會社,不能輸給獨裁政權的意念催她埋頭往前,一秒不停歇。她說,每天都在思考明天,沒空回想過去。我從台灣帶去孫家妹妹保存的結婚照,郭孫雪娥說,當年離開麻豆,怕公婆難過,什麼都沒帶,自己當新娘的模樣已經快七十年不見了。她看著照片,沒有激動,沒有泛淚,只淡淡說,「那時候,都沒在笑,大概在想,此後人生不知道要怎麼走。」
第三天訪談時,為了推辭蛋糕,我被她訓誡了。我胃腸素弱,畏懼糕餅。本來言語簡潔的郭孫雪娥突然一串長句,「我們戰爭時代的人不能像你有這樣的肚子!吃飯聽到空襲,趕快放下筷子,等空襲結束回來,都不知道過多久了,還是要繼續把飯吃完。如果是你,那一晚就拉肚子了!這樣不行!要卡粗勇勒!(台語,要粗壯一點)」
親切、拘謹、謙抑有禮,這些專屬受過日本時代高等教育的台灣歐巴桑的特質,不適用郭孫雪娥。氣勢、氣勢、氣勢,我不斷感受到一股又一股襲來的氣勢。抿脣自信是氣勢;不上油彩的手指握筆伏案,是氣勢;情緒平穩對我這種寫作人來說,也是氣勢。訓誨我要粗壯一點,更是氣勢滿點。
她的先生郭榮桔七○年代曾有壯舉,環遊世界,不為觀光,而是拜訪各地台灣留學生與同鄉會,號召組成「世界台灣同鄉會聯合會」(世台會),出任創會會長,並連任三屆會長。此後捐輸無數,被稱台獨金主。於是,海外台灣人圈識者都稱她「郭太太」,在我心裡卻有個聲音搖頭,「不,她不只是郭太太,我要叫她孫雪娥!」
兩度到東京,訪談超過十次,除了孫雪娥個人特質,我也開始把她放到時代大背景去觀察。做為一位傳主,我發現她的身上還肩負特殊的歷史時空。
近二、三十年來叢出的回憶錄、傳記和歷史名人,很少遇見土生土長的高雄人。我說的「土生土長」意謂來自環著高雄港的幾個舊時聚落。百年前,台籍高雄市民在三萬人上下。一九二四年設市的高雄,是一個包拱著海灣的港都,市民每天與海水、船艇為伴。不像今天的高雄市納入了高雄縣,幅員有山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