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還有那染著血的匕首的意象,弒君者馬克白夫婦。三個女巫預言對著馬克白與班柯述說,然而私密的耳語並非語言的公眾溝通,更傾向於心理的認知作用。若馬克白在應驗了第一則預言仍有所遲疑,馬克白夫人,這位未親耳聽見預言者,卻成為詮釋耳語者,催眠了自己也催眠了馬克白。
她的耳語真正魅惑了馬克白,或不偏不倚配合了想被煽動的馬克白。於是,在心中響徹,遮蔽一切其他聲音的內心耳語,生成的一切畫面,必得以現實為代價實踐:出現了染血的匕首,就必然需要一個死者。耳語永遠不是一開始聽見的話語,而是深植入內心。自語者否定一切現實,以最強的意志推動現實。如果君主仍在,就弒君完成命運的選擇,是為宿命,亦是道德。耳語的命運乃唯一的真理,存在於心不得否認。受耳語之毒害者,幾近瘋狂。
語言的力量,在於決定了你是怎樣的行動主體,也推動了故事。
如果藍鬍子告誡不能打開那最後的房間,那房間就一定被天真少女妻打開。
如果禁止窺看妻子獨自在房裡做什麼,就一定會看見鶴妻以羽編織的禁絕祕密。
浦島太郎一定會打開那交代過不能打開的玉手箱。
宙斯囑咐的潘朵拉之盒不能打開,最終終會開啟。
奧菲斯必定沒有忘記黑帝斯的警告,才會在即將把妻子帶回陽間時回首,看見亡妻墮回地獄。
魔鬼的耳語,有時是神啟,有時是精怪惡戲,或是人心算計。有時正面暗示,有時挑中了人心欲觸犯禁忌的一面。更多時候,是模稜兩可,那未必有明確意義的一句話,在你心中誕生無限意義。
於是即使明白也防不勝防。可怕的不在於以善邪形式現身,說出預示命運或告誡禁止的話語。更無關你相信、懷疑或抗拒。在話語接受那瞬間,一把抓住你的弱點,你靈魂裡最為恐懼或最為壓抑的渴望的時,注定成為耳語的俘虜。
你既是那魔鬼,也是那被魔鬼玩弄之人。對自己說著耳語,一步步朝向毀滅。
莫非只能束手無策?看看兩位希臘英雄如何抵抗賽蓮女妖令人致死歌聲:俄耳普斯以自己美妙豎琴壓過誘惑歌聲,奧狄賽甘願受縛專心在船上聆聽其歌聲是如何引人失神。唯有他們,暗示著對抗魔鬼的耳語的方法。要不以更大的意志蓋過聲音。要不意志堅定強迫地預先制止自己的失魂。
像在棋盤上先手占據有利位置,在話語引導你的主體狀態前,預先設好逃出口。
於是弔詭的,不受耳語誘惑者,是一開始就不會被誘惑之人。到頭來如此宿命。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在最好的情況下》(印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