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懷疑眼前出現的幻影,你可以走向前去,伸手觸摸。或詢問身旁之人,假他人之眼確認。即便觸碰不到,或往前一撈如水中撈月一碰即散,至少得以證偽。或是腦中幻視,或是鬼魅神靈,或是海市蜃樓。確認那不存在的存在,或存在著的不存在。
然而幻聽發生時,猶如耳語,只對你如傾如訴,那只由你一人知曉的祕密。你觸摸不著,音源像在極遠之處,譬如上帝,譬如魔鬼或天使,或是祖靈與精靈,或是無以名之的那個聲音。不僅遠,更超過了距離,在距離之外,隔絕之處。你聽到的,是不可能的聲音。而偏偏不可能,是引起追求一切可能性的最佳催動慾望靈藥;聲音又如此近,比耳邊廝磨的甜言蜜語更加私密,更加誘人。影像的模糊令人不悅,聲音的模糊卻讓人難以忘懷。神諭越是曖昧,效果越大。在內心當中無限回響。
若大腦未必是個能重複播放影像的螢幕,至少是稱職的留聲機。一句話打進心裡,便會無盡回響,直到失魂落魄,遭此劫持。
追求幻影者,終有幻滅之時;追求幻聽者,藏著更深的慾望。成為瘋狂的慾望,將瘋狂視為真理,至死不渝。
如果真理,或命運,只對你一人訴說?
比耳邊的悄悄氣音話語還輕,卻是一個理性與意志堅強之人也難以抵擋的詛咒。
伊底帕斯欲逃離德爾菲神廟神諭所預告的命運,往反方向而逃。早在他出生之時便已判下的神諭,在此完美地負負得正。他用盡一切意志逃避,卻是遠離安全,奔向危險。可怕之處不在應驗,是在人以極大的理性與意志對抗耳語的暗示,卻是一步一步走向安排,飛蛾撲火,自投羅網,彷彿內在的基因建置。
愛妻,且同時是生母的伊俄卡斯忒自殺。而伊底帕斯王自戳雙眼,因神諭在內心不斷耳語所釀成的悲劇,他以損毀視力作為自懲。此後他將活在聽覺的世界,永無止境的折磨。
或是出現在哈姆雷特面前的鬼魂。鬼魂的影像可以與哨兵共享,與身旁的友人赫瑞修一同見證。可是鬼魂不願在此共同見證中言說,僅僅現身,便如煙縷消失。唯有那憂鬱王子哈姆雷特,知道那現身而未言語的鬼魂,其欲言又止所欲為何。
影像可以共同見證,耳語則否。鬼魂的身分,鬼魂的祕密,對哈姆雷特一人訴說。彷彿,鬼魂的現身,與引起騷動,僅為了此耳語。僅能令哈姆雷特一人知曉的祕密。一如哈姆雷特的懷疑,才是鬼魂的召喚之因。哈姆雷特未必確信那是父親的鬼魂,卻無比介懷那耳語透露的祕密。
不惜以瘋癲為代價,證明耳語揭露的真理。表面的裝瘋並非真瘋,然而不惜裝瘋與置身險境的慾望,卻已是比這更為瘋狂的瘋狂。最終,「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竟也是貫串了整個悲劇。是為一個經典悲劇英雄的內心話語,由內心魔鬼挑弄自身的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