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文明的地緣文化上,東亞的台灣離北京最近,政治分離殊為不易,若某種機緣湊巧,或能走掉,但它稍縱即逝,一旦錯過,便只剩徒勞,其中是否也包括文化認同的抗拒呢?這是本文所感興趣的。在這一路向的話語中,南島語族的再發掘,自然提供了遼闊的想像空間。
一九六四年在台灣發現的「大坌坑」,一個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距今七千至五千年,絕對是文化認同的強大原初資源。哈佛考古學家張光直詮釋:「在中國有兩群早期農業文化平行發展:一為黃河中游的仰韶文化,另為東南沿海的大坌坑文化。」前述戴蒙教授已指出,一個農業發生的中心,便意味著一脈文明,台灣島與整個華夏文明,竟平起平坐了,令對岸的「統一」話語霸權大打折扣;設若一個龐大的海洋文明在台灣找到了「祖庭」,這個島上的總統再去「遙祭」遠在陝西的黃帝陵,就有點勉強了。
但是,關於台灣文化上的「認祖歸宗」,又有時間上的另一種「遙遠」:調頭轉向認同那萬頃碧波裡的南島語族,自然是台灣原住民的歸宿,可對於無論四百年前,還是六十年前來到此島的兩撥大陸族群來說,也似乎有點勉強。這遙遠,是四百年與七千年的距離;或許,把南島族群趕出大陸的,恰是四百年前過來的那個族群的祖先,即華南人呢?而七千年前就分叉了的兩個文明,是不能由你任選一個的。
「去中國化」,是否即指台灣人要去走一趟「脫漢」,即「漢字文化圈」那三國曾走過的路?能走得通嗎?把文化認同當作政治分離的鋪路石,是一件斬筋拆骨的事情,末了也只能構築一座海市蜃樓;將漢字書寫系統,當作中國「大統一」的替罪羊去攻擊,純屬幼稚思維。還不要去說,一個族群拋棄它唯一擁有的一個書寫系統,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即使看一看韓、越、日三國的前轍,便知輕率拆卸文字書寫系統(「文字改革」)的後果是什麼,如韓國人的後代,已經無法閱讀他們祖先的典籍。「脫漢」後的韓國,還生成一種「黑色幽默」,近年來不斷跟中國人爭奪漢文化「祖宗品牌」的專利權,聲稱諸如活字印刷術、針灸、圍棋、粽子,甚至漢字,都是他們發明的,而引起被民族主義充分餵養的中國憤青們暴跳如雷,唯有令人噴飯而已。
有一句「美麗之島,婆娑之洋」,不管誰寫的,真乃畫龍點睛。這個島嶼,面對一座大陸,背靠一片大洋,夾在中間,這個位置就是痛苦。一個是她無法拋棄的根柢,一個是被她遺忘了幾千年的起源,兩廂都由不得她。然而,不偏倚一側,取兩廂之利,方為上策,如何運用中華文明滋潤的智慧,拆解大陸的欺凌,回首親昵那無言的大洋,即善用「南島關聯性」,重構「南島共同體」,她才美麗得起來。
*作者為中國八十年代報導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八九民運之後流亡美國迄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