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靜農先生八十二歲時,出版了『臺靜農書藝集』,短短的序言中, 引了顏之推所言:「常為人所役使,更覺為累。」顏之推的話出自『 顏氏家訓.雜藝』,訓誡子孫「真草書迹微需留意...不必過精。 」因為如果字寫的太好了,「韋仲將遺戒,深有宜也。」
韋仲將是三國演義裡出現過的韋誕,字寫得很好。 魏明帝建了凌霄觀,可是施工中犯了個嚴重錯誤,還沒寫字, 先將應該要寫字的大木榜立上去了。那怎麼辦呢?「乃籠盛誕, 轆轤長絙引上,使就題之。」弄了木箱子,做好滑輪, 拉長長的繩子把韋誕吊上去,在半空中寫字。凌霄觀蓋得雄偉豪大, 木榜離地至少七八公尺高,把韋誕嚇掉半條命,勉強寫好,「 頭鬢皓然」,髮鬢都變白了。下地之後,「乃戒子孫,絕此楷法, 著之家令。」
字寫得好,會惹來這樣的危險,不止韋家子孫不准寫字, 連帶讓顏之推也心生警惕,記入家訓,一併傳戒。
(臺靜農(右)與好友莊嚴。取自人民網)
臺先生字寫得好,也就逃不掉他的困擾。「我煩膩的是為人題書簽, 昔人著作請其知交或同道者為之題簽,聲氣相投,原是可愛的風尚。 ...相反的,供人家封面裝飾,甚至廣告作用, 則我所感到的比放進籠子裡掛在空中還難過。」事實上, 他特別寫了這篇叫「我與書藝」的文章,重點正在結尾最後一句:「 從今一九八五年始,一概謝絕這一差使,套一句老話:『知我罪我』 ,只有聽之而已。」
當年讀到這篇文章,心中大慚。因為才兩年前, 我在台大文學院當代表會的學術股長,辦了一場命名為「 大眾文化系列」的活動,自認辦得轟轟烈烈, 一個月內安排了十場演講,同時出刊了五大張特刊,意興風發, 就提議要請臺老題寫系列活動的名稱,放在每一期特刊刊頭上。 我把想法交給了當時文學院學生會會長,請她去交涉。 她竟然很快就達成任務了,帶回一張宣紙上寫的大橫幅, 讓人精神大振。唯一遺憾,臺老沒有簽名落款。問會長,會長說: 她要求了,但臺老只搖搖頭說:「就這樣,可以了吧!」我想想, 自我安慰:反正識貨的一看就知道那是臺老的字,假不來的; 至於看不出來的,有臺靜農沒臺靜農三個字對他們又有何差別?
讀了文章,我恍然理解,唉,那正是臺老表示痛苦的方式啊! 不忍心拒絕學生請託,等於是把自己放進籠子裡掛在空中寫字了,「 就這樣,可以了吧!」總不能還要他樂意招搖如此勉強的事吧?
「我與書藝」後來收在『龍坡雜文』中,讀竟全書,慚愧更深了。 我在書 中清楚讀到臺靜農先生特殊的興趣與敏感, 對於受迫身不由己的士人遭 遇, 以及在亂世中想方設法自我保全的智慧。 這些史事掌故不會沒有個 人身世的反映吧?臺老, 是個愛自由卻又小心翼翼的人。
臺靜農先生在一九九0年去世,算算,只有最後五年享受了不被「 掛在 空中」的自由日子。
*作者為知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