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日本漫畫家奈良美智(Nara Yoshitomo)作品的人,很難不對他的大頭大眼娃娃留下深刻的印象。
睜大了雙眼,斜睨或瞪視著觀眾,彷彿憤恨不平;又似滿腹委曲。
你在看我嗎?
你看我幹嘛?
有什麼好看?
大眼娃娃的眼神,很奇特的,好像會隨著觀者的心境變換。那裡反射的,實則是觀者自己的狀態。
奈良美智說,孤獨和疏離感是他創作的來源。對現世的冷眼旁觀,更能夠感受和傳達現世。
二○○五年六月,奈良美智在韓國首爾開畫展。魚貫排隊入場的觀眾令他驚喜,「好多人哪!真厲害!」奈良美智說。
晚上的「粉絲會」裡,大部分是熱情的女性,包圍著他照相,提問時一再關心他的終身大事。奈良美智對如此私人的問題,以日本人慣常的靦腆笑容回答。
七歲的女孩賽荷遞上紙條,問奈良美智創作的靈感從何而來。紙條背面,賽荷寫著:「你的畫真的好棒!美智叔叔!美智叔叔!悲傷時我好想喊你的名字。」
奈良美智怔了一下。
主持人兼翻譯請他回答靈感的問題,奈良美智才說:自己小時候什麼也不懂得想,長大後,回憶童年而作畫。奈良美智以前也表示過,他的作品是不帶意識而畫,這是最真實的,「因為真實的東西不需要理由」。
賽荷也在排隊簽書的行列,奈良美智替她簽了名,還當場在她的畫冊上畫了她的素描。奈良美智畫的賽荷,活脫脫他典型的大眼娃娃。
活動結束後,回旅店的車上,奈良美智感嘆道:「只有那位女孩是真心看我的畫。」
七歲的女孩,熱愛畫畫,開始考慮人生的方向。她的人生,是為了藝術而存在的嗎?
徬徨時、挫折時、困惑時、悲傷時,賽荷的心裡,響著奈良美智的名字。那是安慰、是鼓勵,也是療癒。
藝術的價值可以衡量嗎?藝術家為何創作?為何選擇這樣的道路?嚴肅的學者,研究藝術這門學問的作者、作品、歷史、文化、社會功能、政治作用、審美判斷、教育意義……。
一般的大眾,欣賞自己喜歡的藝術家,收藏他的作品(畫冊)、學習他的風格、表達對他的支持。七歲的女孩賽荷也大致依循這樣的方式接近奈良美智。
然而,奈良美智能感受到賽荷發自內心單純的喜愛,不必談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必理論的分析,甚至說不出自己到底為什麼喜愛。
那是無須言語的,藝術對藝術、藝術家對藝術家的共鳴同感。
想被理解,被接納,被肯定,我們芸芸眾生,大多數的時候其實是得不到全面的理解、接納和肯定的。
靠努力讀書、勤奮工作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必要性,畢竟所謂的「成功」不會屬於每一個人。
即便如此,地球仍在運轉,日子還是在過,我們需要家人和朋友滋潤我們的心靈。周邊的人之外,有的人祈求宗教;有的人崇拜偶像,可能是上帝、是菩薩、是漫畫家、是演藝人員,做為我們的終極支柱。
在影片「Nara :奈良美智的旅行記錄」裡,我看到了那股超越國籍、語言、性別和年齡的力量。不曉得賽荷長大之後,會不會繼續她作畫的熱情,但無論她的未來如何發展,她都擁有了某些程度的幸運和幸福─她在童年就找到一個心靈的依歸,並且表達出來,讓對方知道,繼而轉化為對方創作生命的動力。
你呢?你的心底,可也有一個,在悲傷時,可以呼喊的名字?
*作者為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教授。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感觀東亞》(二魚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