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海嘯後幾年,大多數濟學家最後都相信,隨著中國勞動大軍老化,其成長將減緩。有多快?影響多廣?端賴中國政府怎麼動作;它能不能控制貪腐、維繫大眾支持、解決污染、縮小貧富差距、釋放人民另一波潛能。到二○一二年,減緩的跡象很明顯。許多經濟學家預測會硬著陸──但對此林毅夫並沒猶豫不決。他堅持說中國有潛力「保八」直到二○三○年,這個姿態讓他變成外交部的甜心,替他安排媒體簡報,駁斥較悲觀的預測。有位專欄作家替林毅夫取綽號為「林增長」,另譴責他是在「放衛星」──絲毫不客氣地提到毛澤東忠誠的助手林彪,在大躍進時代把浮報的假收穫量,比擬成蘇俄成功發射「史普尼克」號人造衛星。有個經濟學網站設立專頁,上頭橫亙著一則問題:「林毅夫3.0能返回地球?」《南華早報》寫道:「你不必是顯赫的國際經濟學家,也能瞧見他論證裡的破洞。」
我到北京大學拜訪林毅夫。在校園偏僻角落的一處傳統瓦頂四合院,建築已修復,他的辦公室設在其中,寬敞而漂亮。自從華府回來,他喜歡坐在書桌前,在那兒他最快樂。話雖如此,看到他身處辦公室裡,我感覺到他似乎很孤絕。我提到外人批評他如此堅定地信仰當前的體制時,他微笑了,承認他那麼樂觀,以致讓他變成箭靶。他說:「中國做得很好,但收入分配變成課題,貪腐也一樣。而且,收入分配與貪腐有關,感覺上讓貪腐更為嚴重。因為有那些經驗,人們往往更負面地看待它。他們很失望。」
林以林正誼上尉的身份登上大陸海岸三十多年來──被疑為間諜、「來歷不清」的人──他如此徹底獻身給新主人,沒有東西能讓他的信念偏移或動搖。他一直把國家的成功,描述為其決心所致,而這與他的人生道路沒有兩樣。他寫道:「成敗不該是宿命的東西。」他最愛的文章裡,有一行是經濟學家兼諾貝爾獎得主劉易斯(Arthur Lewis)寫的;劉易斯認為,所有的「國家都有機會,只要它們能鼓起勇氣及意志力好好把握」。可此時,他的觀點與周遭的情緒發生衝突,這些情緒是機會縮小、不公平、以及被如何。北京大學經濟學同儕霍德明寫道,林毅夫的觀點「在中國沒有市場」。
在華府看到林毅夫,還有他返回北京,我感覺上他始終是局外人。他由華盛頓回中國時,北京政府正式詢問台灣,最終是否允許林毅夫回到故鄉,顯示兩岸關係的改善。但台灣方面拒絕。假如林踏上台灣土地,他會因叛國罪而面臨軍法審判。他的妻子當時說:「我必須一直安慰我丈夫,跟他講再等、只要再等一陣子。或許等我們百年後,才可以回到家鄉。」
林毅夫的反應則是更投入工作。他三年內出版三本書,而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時,他給我第四本書的校對大樣。我讀了,而且我喜歡和他交談。只是,林毅夫的一面仍是我無法瞭解的。多年以前,我曾因他暢談叛逃的決定,受他吸引。我曾把它想像成理想主義者的行動。但這些年來,我終於看到他在抉擇時務實的一面。總之,他是個相信自己實力可達成野心的男子,而且為了如此,他什麼都願意做。而且我瞭解那相當合適。這正是中國經濟大繁榮的動能所提煉出的最堅硬的真理:一名男子,孤身一人,他決定只有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才能落實他的未來。接下來沒多久,我遇見另一名男子,他相信自己唯有離開中國,才能落實他的未來(註:指出美國的盲眼維權律師陳光誠)。
*作者為《紐約客》(The New Yorker)記者,於2005年到2013年派駐北京工作與寫作。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野心時代:在新中國追逐財富、真相和信念》(Age of Ambition:Chasing Fortune, Truth, and Faith in the New China)中文版(八旗文化出版)第23章〈真正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