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值一提的是那堂黃花梨木家具,正趕上千載難逢的時機,淘換它們用了帕勒塔一匣子金錠。據說原來的主子也是什麼親王,先輩還與雍正朝的怡親王沾親帶故。但這位王爺一輩子只做三件事:賞畫、遛鳥、鬥蟋蟀,連清宮的門都沒進過一回。此類遺老遺少在大清末年的京城滿大街都是,那些侍奉社稷的朝廷命官都沒了出路,更何況他們?這位賞畫、遛鳥、鬥蟋蟀的爺在窮盡祖傳的家當親王的俸祿之後,不要說人,連鳥的吃食都無著無落。又端著王爺架子,丟不起顏面借債碰壁,才不得不把祖宅裡殘存的家什古玩拱手出讓。說是古玩,剩的也有限,那些瓷器玉器金器什麼的,好出手的早就陸陸續續典賣了,只留下這堂製於清康熙帝前朝的黃花梨木明式家具,強撐門面。還有兩張古畫,宋末元初趙孟頫〈牧馬圖〉,大幅絹本,右上角有「子昂」款識。另一幅南朝宋劉紹祖〈松鼠得瓜〉小型絹本,絹面上還有大清怡親王的收藏印。都是名家神品,幾次脫手又典回來,實在是心裡不捨。
當帕勒塔挾著錦緞匣子走進老王府,窮愁潦倒的老王爺正在廳堂裡失魂落魄地兜圈。見買主進門,撩起衫襟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開了,面色比那灰牆還要瘮人。他把腦後那條長辮繞在脖子上,一件件摸過黃花梨木畫桌,翹頭條案,圈椅,床,衣櫃,炕几,蒼白纖瘦的十指顫巍巍抖得厲害。摸完了又去展開那兩幅精裱的畫軸,像要生吞活剝畫裡的墨色似的,睜圓眼睛死瞪著,散了光,讓站在一邊的帕勒塔心裡直發毛。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這才驚起,眼皮子緊眨,溢出一串渾濁老淚。拂袖抹去,又拿半邊臉頰去貼那畫兒,生離死別一樣。弄得帕勒塔很不落忍,就說:「王爺您要實在惜畫,這兩幅趙孟頫劉紹祖您就留著玩吧,金錠子我照給。」老王爺搖頭,眼眶裡幾乎只剩了眼白,「千金散盡,終究留不住。您收了,對它們或許還是個好去處。」一番話聽得帕勒塔心裡更酸,又額外加了他幾個金錠。
老王府裡殘留的古畫與黃花梨就這樣歸了初來乍到的蒙古王爺。
帕勒塔帶著第一任王妃留下的小王爺搬進帕王府後,迎娶不久的第二任王妃帕鐘霓就給他產下了公主尼錫達爾瑪。亂象紛呈的京城倒是沒有愧對邊地王爺,帕勒塔有了很不錯的開端。
與當時那幫出自邊陲混跡朝廷的蒙古王公不一樣,帕勒塔在清宮內外交困敗相畢現的大牆內剛一露面,便顯出青年才俊與眾不同的魅力。他沒有蒙古人剽悍的體魄剛強的性情,身形清弱,長相俊秀,一副文質彬彬的書生意氣。但他頭顱裡裝著思想,肚裡裝著墨水,博古通今而胸懷大志。又不拘泥,不墨守成規。果然在兩年後便做出驚人之舉,東渡扶桑,考入日本士官振武學堂學習軍事,令只會遊牧騎射擒大鵰的蒙古王公們驚詫得差點跌下馬背。三年學成歸國,帕勒塔不僅滿身洋槍洋炮軍事本領,還結交了一批來自歐亞各國的洋人,外交官、旅行家、傳教士、軍政界後起之秀等等。他本來就敞開的胸襟在東西方新思潮的灌輸下更前衛更寬廣,齊國興邦的政治理想也日趨明朗。那幾年,太平倉帕王府內,終日賓客盈門。皇親國戚、外邦友朋走馬燈似的穿梭往來,漢語、法語、德語、俄語,還有滿語、蒙古語混成一鍋粥。小公主尼錫達爾瑪咿呀學語,正是受寵於府邸嘰嘰喳喳滿院撒歡時節。當時官宦之家的格格都纏小腳,呼天搶地,唯有她父親網開一面,沒讓女兒遭受三寸金蓮的荼毒。帕勒塔自己那條官帽下的長辮子,也是剪得最快最早的。相反於清廷的搖搖欲墜,他卻是春風得意躊躇滿志,府裡即便養了幾十個奴僕家傭,也來不及迎來送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