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六年秋,一個天高雲淡的黃昏,帕王府的門被悄然推開,風塵僕僕的尼錫達爾瑪一頭撞進來。帕鐘霓王妃被管家嬤嬤喜出望外的稟報驚起,從洋樓裡走出,站到前廳外的台階上。果然看見女兒長髮披肩,手提小巧的旅行箱,沿甬道踏著黃葉窸窸窣窣向她走來。沒有信函,沒有電報,就這麼突兀地從巴黎返回北京的家。尤其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女兒緊扣了雙排紐扣的風衣裡,若隱若現鼓起一個滾圓的肚腩,昭示著女人最根本的嬗變。
深夜,因為公主到來騷動了大半夜的帕王府安靜下來。前後相銜的兩棟小洋樓沉入漫無邊際的黑暗。只有一盞燈,亮在前樓二層關閉了百葉窗的起居室裡,細窄的光束穿透縫隙,徜徉在開始起露的潮腥裡。尼錫達爾瑪與母親面對面隔桌而坐,頗有點對手談判的架勢。女兒在海上飄了四十天,膚色黝黑,臉頰眉眼處處可見海風海浪吹打的痕跡。帕王妃憂患的眼神不停地在孕婦隆起的肚子上來回穿梭,讓女兒憋了一嘴的話難以啟口。
只好沉默,任憑窗內的鐘,窗外的風,由遠而近由低而高琴瑟合鳴。
母親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一個剛滿二十歲的閨閣女子,好端端去巴黎留洋,居然抱個大肚子回來,出不了門不說,又如何向她自小訂了親的夫家交代?
尼錫達爾瑪自小驕寵,帕勒塔又是開明父王,凡事依她,就連纏足這類不得忤逆的女德教化也在她驚天動地的哭鬧下解禁作罷。唯有婚姻嫁娶,則必須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於是在她十歲那年,雖在教會女校接受法式教育,卻也不妨礙她早早擁有一紙婚約。她的未婚夫同出蒙古王公府邸,只因其父從未做過京官,幾代人一直久居西域,心無旁騖過一份封閉而尊貴的日子。那個未來的夫婿比尼錫達爾瑪還小兩歲,直到她出洋雙方都未曾見過面,心裡更是連個人影都不曾流連過。
女兒在沉默良久後終於開口:「等生下孩子,我無論如何都要去趟西域……」
「去做什麼?」
「母親,您難道不覺得解除婚約是我的當務之急?」女兒似笑非笑,嘴角抽起一抹譏誚,「平常連面都沒照過,到了洞房花燭一夜共眠,您不覺得荒唐?難道真希望您女兒把一生就這麼順水推舟託付出去?」從小就不知淑女守舊為何物的尼錫達爾瑪在海外新思潮染缸裡泡過一回,更如大草甸裡桀驁不馴狂奔的野馬了。她振振有詞,像是與母親商討,實則不過把早已深思熟慮的想法再對自己陳述一遍。
帕王妃清楚這類商討從來都是單方面宣告。作為母親,她太知道自己的女兒了,不管多麼離經叛道,她決定的事,誰都拗不過,連她父親在世也不得不順著她。要不是當初她小,這樁婚約何以哄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