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西方有些古早決定派卻認為東方怎麼做都是徒勞。這些人宣稱,西方雖然勝在文化,文化卻不是西方稱雄的終極解釋,因為文化還有許多具體成因。有一說是東方太炎熱或太多疫病,有礙發展出西方那種創新文化。另一說是東方人口太多,耗掉所有剩餘物資,壓低生活水平,擋住西方那種自由前瞻社會的出現可能。
古早決定論各種政治色彩都有,但馬克思的說法最重要,影響最大。就在英軍解放北京狗「戰利品」之際,馬克思正在《紐約每日論壇報》撰寫中國觀察專欄,他說政治才是西方勝出的決定因素。數千年來,東方國家都太集權,中央權力太大,害歷史停滯。歐洲一路從古文明進展到封建,再邁入資本主義,如今無產階級革命馬上將開啟共產紀元,東方卻是凝固在君主專制的琥珀中,無法邁向西方那種進步之路。後來的歷史卻不像馬克思預測那樣,新一代共產主義者(尤其是列寧與其信徒)於是修正馬克思理論,宣稱革命先鋒也能把東方從千古酣睡震醒。但前提是必須先把僵化的舊社會徹底搗毀,不計代價。古早決定論並非毛澤東、波布、金日成父子如此殘暴的唯一原因,但難辭其咎。
整個二十世紀,西方史學界一直在跳一場複雜的雙人舞。學者陸續發掘許多與古早決定論不吻合的史實,論者為了因應新發現,就將理論略加調整。舉例,歐洲正要開始航海大發現時,中國航海技術其實更先進,這點如今已無可爭議。中國航海人當時已熟知印度、阿拉伯、東非海岸,搞不好還有澳洲(有人認為,中國人十五世紀就到過美洲,但我會在第八章指出其謬)。1405年,鄭和從南京航向斯里蘭卡,率船艦近三百艘,有專載飲水的水船,有方向舵極先進的龐大「寶船」,船艙徹底不透水,訊號設備極精良。艦隊載兩萬七千人,其中有180名太醫。相形之下,哥倫布1492年從西班牙的加的斯出航,只有三艘船,只帶90人。最大一艘排水量大約只有鄭和的三分之一,船身26公尺長,比鄭和的主桅還要短,還不到鄭和舵的兩倍。哥倫布沒水船,也沒帶真正的醫師。鄭和有羅盤,對印度洋的知識足以填滿6.4公尺長的海圖。哥倫布幾乎不曉得身在何處,遑論目的地。
(鄭和船隊軍下中國海洋雄心的傳奇。)
這項史實本來應該是古早決定論的攔路石,後來卻有幾本重要的書,都說古早決定論與鄭和並不牴觸,只是解釋必須更複雜而已。經濟學家大衛˙藍迪斯的大作《新國富論》就是古早決定論的翻新版,他也認為疫病及人口組成一直是歐洲勝出的兩大因素,但他加了一個新說法,就是中國人口稠密有利於中央集權,也扼阻了統治者繼續發展航海的意願。大多數中國皇帝都沒有對手,因此只擔心位居士農工商最下等的商人貿易致富,而不是嚮往自己致富。朝廷權力很大,皇帝說一聲就可以斷絕航海之舉。中國在十五世紀三○年代實施海禁,鄭和航海紀錄可能是在七○年代銷毀,中國偉大的航海年代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