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在節目一開頭的問題「什麼是文明?」也是我要問的主要問題之一,本書的2個部分是以我為BBC在2018年首播的新電視節目系列《遇見文明》(Civilisations)所寫的2集為本,該節目的主旨不是要「重製」克拉克的原來版本,而是要以嶄新眼光審視舊主題,大幅拓寬參考資料的框架,前往歐洲以外的地方(克拉克有那麼一兩次偏離「正軌」越過了大西洋,但僅止於此),並返回到史前時代。新節目的新標題複數型態意義就在於此。
其實,我比克拉克更關心人們對文明這個概念的不滿與爭議,以及這樣一個頗為脆弱的概念是怎麼樣被辯護、被正當化。它最強大的武器之一一直都是「野蠻性」(barbarity):「我們」知道「我們」是文明的,因為我們將自己與那些被我們視為不文明的群體相比較,也就是那些與我們價值觀不同、或是無法真正和我們持有相同價值觀的人。文明是一個容納的過程,也是一個排除異己的過程。「我們」與「他們」的界線可能劃在群體之內(世界史大部分時段裡,所謂「文明女性」一詞本身就互相矛盾)或之外,後者就如「野蠻性」一詞所示;這個詞本來是古希臘人所用的種族中心貶意詞彙,用來稱呼自己無法了解的外國人,因為這些人講話聽起來都是「吧吧吧……」這種聽不懂的胡言亂語。然而真相自然是比較令人不快,因為這些所謂的「野蠻人」很可能只是在「什麼是文明」、「人類文化中什麼比較重要」的這些問題上與我們認知不同的人。說到最後,一個人眼中的「野蠻」很可能是另一個人眼中的「文明」呢。
無論身在何處,我都試著從分界線的另一端來看事情,並以「反常理」的方式閱讀文明。我們通常只在審視現代世界的視覺圖像時抱持懷疑態度,但我現在要用帶著這種眼光去看遙遠過去的一些圖像。要知道,古埃及或古羅馬的許許多多觀看者面對他們統治者的龐然巨像時,很可能跟我們面對現代專制領袖「造像運動」時一樣的在暗中譏嘲,這點很重要。我也要將圖像造成的歷史衝突勝負兩方都看一看,這些衝突的重點在於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被以人工方式呈現出來,以及我們應當如何呈現它們。那些會去摧毀雕像與繪畫的人,不論他們是否高舉信仰大旗,通常在西方都被視為歷史上最野蠻的暴徒;那些毀於「偶像破除運動者」之手的藝術品也總是令人哀嘆惋惜不已。然而,我們接下來會看到,這些「暴徒」也有他們自己的故事要說,甚至有他們自己的藝術性要表達。
言歸正傳,讓我們從墨西哥,也就是本書中年代最古老的藝術形象開始……
*作者為劍橋大學紐納姆學院古典學教授,泰晤士報文學增刊(TLS)古典部編輯,擁有世界級的學術成就。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遇見文明.人們如何觀看?:世界藝術史中的人與神》(聯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