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長柯文哲宣布禁止懸掛傳統輓聯,執行兩三天即遭抗議,只好收回成命,也許在當權官員看來,這件事只是傳統與現代的戰爭,只是人情與律法的衝突,其實不然,裡面一些雲霧需要撥開看清楚。
曾經被烏拉圭軍事政權逮捕入獄,流亡阿根廷的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極端厭惡專制極權,被譽為「拉丁美洲的聲音」的他,寫過這麼一篇極短的故事:
華金‧德‧蘇伊薩正在學習認讀,他用看得到的指示牌進行練習。在他看來,「禁止」是詞匯表中最重要的一個,因為所有指示牌都以它開頭:
「禁止通行」
「禁止帶狗入內」
「禁止亂扔垃圾」
「禁止吸煙」
「禁止吐痰」
「禁止停車」
「禁止張貼廣告」
「禁止點火」
「禁止噪音污染」
「禁止………」
(《時間之口》,韓蒙曄譯)
這些禁止項目,看來很平常,加萊亞諾又何必大張旗鼓地寫指示牌呢?不妨想想,長期處在極權專制底下的人民,看到「禁止」二字,能不悚然一驚?他們最能體會在種種禁令之下,自由逐漸被剝奪的痛苦。雖然加萊亞諾所寫的只是維持公眾秩序的禁令,是城市運作所必須,但最後一行的「禁止……」卻可以無窮無盡的添加內容上去,當禁止一多,變成生活中最重要的詞匯時,誰還有個人?誰能不驚?
台灣也有過「禁止」時代,警察在街頭抓留長髮的大學生,當場亂剪一通,長髮到底侵犯到誰了,政府憑哪條法律禁止?幸好那個時代已經過去半個世紀了,可是,今天彷彿又以另一種面貌回了魂。
在台北市殯儀館告別式場合裡,懸掛輓聯,哀思親人,這到底侵犯了誰,當權者居然可以一令禁止?殯儀館是公眾領域,必須有種種規定以維持公共秩序,本無庸置疑,但是,告別式場地,是在公領域的私人租用空間,並且懸掛輓聯並未妨害公共安全與善良風俗,憑哪一條法律可以限制民眾裝飾私人空間,「房東」可以侵入取締?你要提倡電子輓聯,也只能宣導,難道提倡花菓祭拜,就可以禁止民眾辦三牲祭祖拜神?
很難理解以柯市長之精明幹練,此刻為何明令禁止傳統輓聯,卻不禁三牲,不禁神豬?這都是傳統習俗,何以厚此薄彼?要勉強說,那可能是柯市長的個人心結,從競選到執政一路走來,明眼人都知道他個人有一塊不可侵犯的領地,那就是「網路與網民」,這是他的「槍桿子」,是他的神聖領域。所以,當幾個年輕人在飛機失事搶救現場比YA拍照留念時,柯市長都說無可厚非(也許判斷這群人正是打卡網族)。競選期間,網民A化蔡依珊時,他也是不忍苛責,只淡淡說聲不宜。今天湊巧的是傳統輓聯的對手是「電子」輓聯,唯一可以猜測的是,電子兩字可能觸動了柯市長的電腦神經,這正是他所效忠不貳的潮流,是他個人形象主軸,於是緩事當急事辦,不惜越線封殺傳統輓聯。
每個人都有個人的喜愛與憎惡,柯市長愛網路寵網民,是他個人的經驗法則與政治手腕,本不必多論,可是堂堂一位市長公佈了三月一日禁令,當部屬依令行事卻遭抗爭時,居然不反省自己所下的禁令,反過來要求第一線同仁不應執法過當。試問,禁令在前,殯儀館那些小官僚承擔得了自稱「無情無義」的柯市長一句「抗命不遵」嗎?誰能保證柯市長不會哪天說出「以後讓我看到傳統輓聯,我就把你換掉」?因此此事如有過當,原因在於禁令不當,在於主政嚴苛,而執法過當人民遭殃只是必然之果而已,「酷吏」始終不是正向名詞,由此可見。
如今柯市長劍及履及收回成命,說他是「從善如流」或說他是「朝令夕改」都沒太大意義,絲毫模糊不得的是涉及當權者任性「禁止」的威權心態,強拆個人輓聯與擅剪個人長髮,主政心態有何不同?民眾心靈傷痛有何不同?回頭再看加萊亞諾所列的那一長串「禁止」,果然是可以無窮無盡,從「禁止懸掛輓聯」以降,不禁要問,這一條之後,難道就再也沒有了嗎?面對當權者,我們永遠要不停地質問還有禁令嗎?還有新的指示牌嗎?還有嗎?還有嗎!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