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友人瞿兌之曩曾有一文論賓虹,甚為精警,茲亦摘引其原文二三節如下:
其畫重於時久矣,斥金購畫者,不絕於戶。然遇同志,絕不斤斤計償,雖蓄意經營之作,舉贈無吝色。平居無意於畫,而恆以畫自遣。每以麄紙自抒胸臆,或臨古人一角,或完或不完,但取自適,隨手置之。有請益者,見其取神遺貌處,輒有會也。讀書考古有所得,必手自細書箋記,檢索群籍,曾無倦時,蓋其得於筆墨之樂者無窮,非真醇有道之士純乎為己者,曷能如此?
先生於畫首斥形似,古人名蹟所見既多,其獨到處皆能領會而驅使之,獨不喜規規於摹擬。不獨不為古人所囿,即真山水亦不欲專於摹繪。其鄉邦本山水窟,東南名勝,固已飽熟胸中。壯客四方,船唇馬背,所見皆入粉本;年及古稀,又遊粵桂,窮探默勝;晚年每取遊屐所經,追寫成幅;故意境每戞戞不同於凡俗,而從來畫家習氣,洗滌殆盡。此自其天假之境為之,他人寢饋之深、遊覽之富、涵養之厚,不易與之抗手也。
嘗觀其作畫不擇紙筆,甚至硯不必滌,墨不必新,以敗毫蘸宿瀋,稍潤以水,直下入紙,如錐畫沙。其氣力似由臂直貫入指尖,而轉折玲瓏,無不如意,絕無滯澀之態。遇點葉點苔時,下筆有千鈞之重,無一處似不經意者。其筆墨自工力來,其章法自閱歷來,其境界自涵養來。自工力來者見其重厚,自閱歷來者見其超逸,自涵養來者見其空靈。要之仍以學問為本。自其淺者言之,其作畫即作書也。其中有篆、有隸、有行草,即以古人作書之法畫樹、畫石,更用之於皴;而其虛實映帶處,即自行草及治印之分行布白處神而明之,再加墨彩之點綴,又從古人作書用墨之法得來。不唯凡手不足以語此,即古人專門名家之近於院派者,亦不足以語此。蓋文人畫之正法眼藏,而宋元以來畫史之精粹,皆在於此。先生之言曰:「筆墨第一。」蓋中國之畫本即古人之書,古人之書即畫也。能用筆矣,用墨雖遜無礙也。有筆墨矣,雖畫法不合尤無礙也。有畫法而無筆墨,斯不成其為畫矣。……
中國畫之所以獨可貴者,純在筆墨耳。意境之高下,人人能言之、能辨之。筆墨之高下,非好學深思知其故者不能言、不能辨也。外國畫之意境絕高者亦有之矣,而獨歆羨中國畫不已者,豈非以其筆墨之神妙足供玩索於無窮耶?
讀了以上的兩篇文字之後,我們對於賓虹老人生平的事蹟和藝術的造詣可以得到了一個大概的輪廓。根據他的自述,雖然他的山水畫早年頗受沈石田與惲香山二氏的影響,可是,依鄙人的愚見,他後來的風格卻與「二溪」(釋石溪與程青溪)最為相近。尤其難能的是:他的畫除了「華滋渾厚」之外,復深具「高古蒼莽」之趣,這是從真學問得來,決非目前其他媚世者流的江湖畫家所能比擬其萬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