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厝沒浴室,只在轉角處搭一個鐵棚,用可挪移的木門虛掩著,洗澡時小孩泡在大鉛桶中,大人怎麼洗不得而知,沒有浴室讓洗澡成為陰暗之事,為什麼沒浴室呢?更早以前在正廳後面有個水泥澡池,一次可容納幾個小孩,廚房改為儲藥間與餐室後,大灶移到廊簷澡池處,已無處洗澡,可能那時一般家庭獨立浴室設備還不普遍,人們通常在房間、房門口洗澡,只有少數人的家擁有專用浴間。
小一小二時,校長家新蓋浴間,裡面有個貼滿彩色瓷磚的浴缸,同學A專門去瞻仰,也邀了我,不知為何沒去。隔天在課堂上她帶著各種驚歎訴說那個澡盆有多美,那些五彩繽紛的瓷磚像一顆顆彩糖,我彷彿看見了,為自家那半露天澡間感到自卑,內心一暗,如何強烈的對比,A的眼神如同見到仙境,那驚笑,那比畫的手勢,如此清晰。隔天傳來噩耗,她走在火車行走的鐵橋上,被火車撞死。
瓷磚台語稱「太魯」,是從日語發音tile而來,貼有彩色太魯的浴缸像是小天堂,她臨死前見到天堂,我如此安慰自己。
緣於死者敏感症,那之後很久一段時間,在幻想中一再地行走在那條鐵橋上,年紀尚小的她為何出現在那裡?她想到哪裡去?沒有道理啊,傳說她要去找媽媽,她住在高雄?確實鄉人要到屏東、高雄會走鐵橋,那是最短的路程,但都是膽大的年輕男子,她是一個人,還是有人帶領逃走不及呢?一個小女孩行走在鐵橋上會有多驚恐,尤其是火車駛來的那刻,令我也身歷其境,並為之心膽俱裂,日日重演那段過程。
這奇怪的病症,毀壞童年,常常感到被鐵器車裂,這是什麼怪症。
很快的,家家戶戶蓋起貼有大瓷片的浴室,鑲著小圓彩色瓷磚的浴缸,好像為了彌補之前的貧窮與空缺,一家比一家花俏,那彩上加彩的繁複圖樣與配色,一進去頭會發暈,洗澡是體膚之事,有時它浸泡在恥辱中,有時是割裂之痛,彷彿浸泡在地獄中。如今在一場過度的歡樂中,讓悲劇轉為荒謬劇,不知該笑該哭,因此泡在其中的時間變長了,如埃及或土耳其的澡堂,確實存在著恍如天國般的幻想。我敢說我家浴室最花,因蓋房子的大舅很瘋,他自稱是天上元帥下凡,他不僅把我家蓋成迷宮,樓層外表貼著大塊瓷磚,是很難描繪的深褐與墨綠,每一層樓都有一間貼有瓷磚的浴間,每層不同花色,一間比一間花。
這些讓人迷亂的花磚,構築浮誇的年代,也填補了一些青春的縫隙,之後到西班牙看到更瘋狂的瓷磚裝飾與建築,滿滿的太魯,配色更大膽奔放,原來大舅不是瘋,他內心住著西班牙狂想,它們如此相通,彷彿前世今生卻無法銜接,這不就是南國故鄉?夜夜我獨眠於花磚之屋,內心激動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