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個角度說,如果這不真的是人的一部分,只是某種身外的矯飾東西,那文學書寫的消失又有什麼關係呢?
志業和職業終究是兩個東西,志業「幸運的」也成為職業當然有它的好處,這讓志業的進行安定、持久、較舒適較容易專心,讓它像構築成那種循環性自生自養的生態平衡小世界一般不必依賴。這裡,就不多說成為職業也帶來我們熟知的種種盲點、拘限和異化風險(是啊,文學書寫就是這麼奇怪、彆扭、不安分的東西),我們要說的是,安定、持久、專注仍有諸多其他的獲取和保有方式,並非只有成為職業一途;安定、持久和專注也從不是文學書寫的全部要求全部可能,文學書寫也屢屢尋求完全背反於此的東西;甚至說,文學書寫還不知饜足的要求比職業性的安定、持久和專注更加安定、持久和專注的可能,以及比職業圈起的自由空間更大幅度的自由、危險和獨立。
仔細看,志業和職業侍奉的終究是兩個不一樣的神,諸神衝突。也因此,不必回想人類歷史更長期只有志業不成職業的往昔文學歲月,即使在「職業/志業」最重疊的當代,所有認真的書寫者仍清清楚楚的、時時處處的感覺出這兩者的難以和解,也一再訴諸抉擇,所以,有人鬆手讓自己順流靠向職業,有人則頑抗的回到更純粹的文學來。
這半世紀時間,黑人,尤其是領頭的美國黑人(政治正確的語彙是「非裔美人」),其先天體能和運動能力一再驚動世界,諸多研究領域各自提出他們的專業解釋(如肌肉成分、如骨骼構造云云),其中一種說法是演化的,聽聽無妨—他們注意到黑人長期處於最嚴酷的、等同於生物性天擇的生存處境,尤其黑奴時代,像是從非洲運送到北美大陸這樣一趟航程,那是人間煉獄,從食物到疫病,把人暴露在所有可能的死亡鋒芒之前。冷血的來說,這已不只是天擇,還再加上為時幾百年的優生學反覆淘汰,只有最強壯、生物條件最頂尖者才活下來。
類似於這樣,當然不罪惡不恐怖,我把文學書寫的現況想成一趟變形的優生學作業─儘管留下來的不會是最富天賦的人,但可以留下來心志最純粹、最「不東張西望」(托斯妥也夫斯基言)的人。
天賦和心志的純粹專一哪個較重要?我自己不確定,但長期看,我賭後者;至於人數少一點,這應該不是個困擾。
*作者唐諾,現從事自由寫作,作品獲無數。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求劍》(印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