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武士樣式的死,迎來了幻滅的絕望之死。這就像2013年4月出版的長篇小說《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的開首句:「從大學二年級的7月到第二年1月間,多崎作幾乎只想著死這一件事。」這就與川端康成的長篇小說《雪國》的開首句「國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國であった」(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完全不同。因為想到了死,而且是最具青春年華的年輕人,竟然每天也在思考死這件事,可見現代人病得不輕,可見現代人需要療傷。而療傷的目的是為了在死亡線上救人。因此,療傷的自覺,成了村上理性的自覺。村上自以為用他的筆,能告訴人們一個觀念的真:要成長,傷痛就得大一些,傷口就得深一些。
於是,在以往村上的小說中,有了這樣既怪異又新穎的描述:如在做愛前還在閱讀康得的《純粹理性批判》,還在談論康得的「出類拔萃」。而進入的那種「軟乎乎」的感覺還不如讀康得的感覺來得爽(參閱《1973年的彈子球》)。這個看似糟透的細節,實際上就是作者看似糟透了的心理暗示:萬物都是乖戾的。於是從衛生間的視窗看一輪秋月,就像從廁所看富士山一樣的猥瑣,﹂任何東西都好像沒有價值沒有意義沒有方向」。他在過去的一個短篇裡寫「我」在割草的過程中有幾次陰莖勃起。而且還「挺硬的」,但並沒有發生對女主人的性侵之事。用一堆無用的感覺,用一種乖戾的失意,表現出一種村上式的無聊:一種失去實感的無聊,一種將實感被虛無所佔領的無聊。這就是現代人的都市感受性?這就是現代人的精神背向?所以在村上看來,現代人需要接受療傷。他雖然沒有自稱自己是療傷大師,但他說過「洗去汗斑沖掉污垢,使其一絲不掛,然後再排列好拋出去」的話,說明他心中還是有一個「雪雲散盡,陽光普照」的世界。
【三】
如果說療傷是村上一以貫之,揮之不去的恒定主題的話,那麼在《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這部短篇集裡,我們驚訝地發現,療傷不再是村上主題。這個轉向在令我們驚訝的同時,也為村上本人注入新的元素。在短篇集的《獨立器官》小說中,村上借52歲的美容師渡會之口不斷追問「自己」究竟為何物?「我」究竟為何物?當然是沒有答案。也不會有答案。但村上的追問也表明了一種轉向。他用「活死人」的概念,引出所謂的「我」所謂的「自己」是否就是「一個真正的不得不埋於地下,絕食變成木乃伊,但由於不能抖落塵世煩惱,不能徹底變成木乃伊,故又爬出地面來」的人?也就是說,人一出世原本就是一具不得不埋於地下的木乃伊,但由於種種緣故,人又悄然地爬出地面,拒絕做木乃伊的命運。但不管你用怎樣的方法加以逃離,最壞的還是會如期而至,命運還是會不動聲色地碾壓過你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