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有個說法,叫「collateral damage」,附帶傷害。這個用語最早是出現在六〇年代的越戰,指的是美軍當時在打擊越共軍事行動,造成了許多平民傷亡。這些平民雖然不是目標,但還是死了;國際間就把他們稱為「附帶傷害」,後來這個用語被擴大使用,用來形容明明什麼都沒做,但只是因為運氣不好,就成了受害者的人。這次《說故事的人》要訪問的陳慧瑛,就是個附帶傷害。
她的父親是白色恐怖的受難者,台大畢業,六〇年代參與黨外的民主運動,三十二歲被被捕入獄,刑求逼供、判刑八年;他不服,認為憑自己的聰明才智一定可以贏得上訴,結果上訴之後加重刑期兩年,四十一歲出獄、結婚,生了陳慧瑛跟弟弟。
慧瑛六歲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父親不准她跟母親往來。從小慧瑛就覺得父親怪怪的,經常極度不安、疑心病很重;即使出獄多年了,仍然懷疑被監控,對親人也無法信任,每通電話都要錄音,對子女的生活也同樣嚴密監控。對小時候的慧瑛來說,爸爸把警總帶到家裡來了。
慧瑛三十歲出頭,說話輕輕柔柔的,有一點藝術家的氣質。她來到錄音室的時候有男朋友陪著,受訪者有人陪同是很尋常的事。我們通常會安排坐在錄音區外的沙發上,因為我們一訪常常好幾個小時,我怕陪同的人會坐不住;但慧瑛要求讓男友坐在她身邊,我有些意外,但也覺得沒什麼不可以。工作人員給兩位都倒了水,訪談便開始了。
遭遇白色恐怖的菁英父親,出獄後罹患被害妄想、不再信任任何人
范琪斐:妳覺得他跟一般的爸爸不一樣的地方,就是說妳同學的爸爸,不一樣的地方在哪裡?你小時候在看他的時候。
陳慧瑛:我覺得小時候最大的困惑應該是他沒有工作,因為他從就是離開我們老家、第一個老家,他就沒有再繼續工作了。那原本在那個老家,他是做碾米工廠,所以他就是老闆這樣,然後離開那裡之後,他就沒有要再找工作。他總是會說他在找工作,或是他要工作,或者是沒有人要他,或者是,沒有人看到他的才華,他明明就是台大畢業的這樣。他總是會唸著這些事,可是他還是不會去工作,還是沒有試著應徵這樣。所以最大的不一樣應該是在沒有工作這件事上。
范琪斐:所以他大部分時候都待在家裡。
陳慧瑛:對對對。
范琪斐:所以就是,跟你們的相處時間應該很長啊?
陳慧瑛:很長,但是他不會真的在我們身邊陪我們啊!
范琪斐:他不跟你們說話的?就是不跟你們玩嗎?還是?
陳慧瑛:如果我們去吵他,或是去跟他講話,他可能就會說,我們這樣子吵他會害死全家。
范琪斐:我聽不大懂,為什麼吵他會害死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