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搬來此處那幾天,一連下了兩場雨。雨停後整天刮大風,氣溫降得極低。我們想,到底是「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天氣可能再也緩不過了。可是,葵花剛撐開花盤沒多久呢。便都有些沮喪。
沒想到半個月後,天氣居然又回暖了。蚊子又多了起來,中午時分也不用穿秋褲了。
我們都很高興。
今年,不只是南面那塊地種荒了,水庫這邊這塊地也種得不太順利。春天播種後,等了一個月仍不出芽。大約是種子有問題。我叔叔只好又買回一批種子補播了一遍。
所以我家這塊地成熟得比鄰近幾塊地都晚了一大截。
所以附近好幾塊葵花地都開始收割了,我家的還在開花。
我們只能指望眼下這樣的好天氣能多持續幾天。至少堅持到授完粉之後,可別突然過寒流……
不過,花怕冷嗎?若真的遇到寒流,會不會凍得結不了籽?
說起來,種地應該算世上諸多勞動中最穩妥的一種。春天播種,秋天收穫。也就稍微辛苦些、單調些而已。
可大自然無從操控。所有與大自然息息相關的行為都帶有賭博性質。
賭天氣,賭雨水,賭各種突如其來的病害。種地就是「靠天吃飯」。
哪怕到現在,我們幾乎可以改變一切了,仍無法掌控耕種的命運。
我們可以鋪地膜為柔弱的小苗保溫、保墒;可以打農藥除草、除蟲;可以施化肥,強行滿足作物需求,強行改變土壤成分;還能強行改變河流走向,無論多麼遙遠角落裡的土地,都能通渠灌溉……但是,仍和千百萬年前一樣,生存於僥倖之中。
一場冰雹就有可能毀滅一切,一個少雨的夏天就能絕收萬畝土地上的全部投入。
農人駕駛著滄海一帆,漂流在四季之中。農人埋首於天空和大地之間,專注於作物一絲一毫的成長。農人的勞動全面敞向世界,又被緊緊桎梏於一花一葉之間。
我最無知。我曾毫不相關地走過許多廣闊的田野。一路上靜靜欣賞,沉醉於這些大地上的人造景觀,為人的力量和人的野心而感慨。
對那時的我來說,大地上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存在。
糧食理所應當從土壤中產出,作物理所應當蓬勃健壯,豐收理所應當屬於勞動。
我感慨完畢,便永遠離它遠去。
我在市場買菜,蔬菜已經捆紮得井井有條。我在飯店吃飯,食物已經盛在盤中。
如同一切已成定局。我一日三餐,無盡地勒索,維持眼下這副平凡虛弱的肉身的存在。明明吃一碗飯就夠了,我非要吃兩碗。
我那些可笑的心事,可笑的悲苦,可笑的尊嚴—好像我活著只是為了將它們無限放大,並想盡辦法令它們理直氣壯地存在。
我泡沫般活著,還奢望這樣的生命能夠再長久一些,再有意義一些。
到了眼下,面對與我息息相關的一塊田野,我卻無話可說,無能為力。
我只好拼命地讚美,讚美種子的成長,讚美大地的豐收。我握住一把沙也讚美,接住一滴水也讚美。我有萬千熱情,只尋求一個出口。只要一個就夠了。可荒野緊閉,旁邊的烏倫古河日夜不息。我讚美得嘶聲啞氣,也安撫不了心虛與恐慌。
我不得安寧。無論生活在多麼偏遠僻靜的地方,我的心都不得安寧。
我最嘈雜,最貪婪。我與眼下這世界格格不入。
眼下世界裡,青草頂天而生,爬蟲晝追日,夜逐月。風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涼的流星。
只有我最簡陋,最侷促。
我醞釀出一份巨大的悲哀,卻流不出幾行眼淚。我全面坦露自己的軟弱,捶胸頓足,小丑般無理取鬧。可萬物充耳不聞。
我無數遍講訴自己的孤獨,又講訴千萬人的千萬種孤獨。越講越尷尬,獨自站在地球上,無法收場。
*作者李娟,1979年出生於新疆奎屯建設兵團,著有《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請放聲唱歌》、《冬牧場》、《記一忘三二》等散文集。現居於阿勒泰,任職於新疆文聯。曾獲第二屆朱自清散文獎(2012)、年度人民文學獎(2011)、第九屆上海文學獎(2010)、第一屆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2009)。本文摘自東美出版《遙遠的向日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