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短暫躺臥的過程,那些景物,我一直不曾忘記。
但是目前存在的這個軍事法庭,卻是四方形平頂的水泥建築,沒有屋簷,也沒有可以讓人躺下來的長板凳之類的物件。我問過許多人,尤其很慎重地詢問同時期曾在這裡被判刑和服刑的好幾位難友,對這個軍事法庭長相的印象。大多數人說,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啊,也有一些人說根本沒留意或不記得了,而且對於我這麼在意這個法庭的外觀感到無聊和可笑。我不死心。我甚至於去查看六○、七○年代不同年分的空照圖,從那些其實不很清晰的圖像中,仔細比對不同時期若干房舍位置的變更,以及屋頂線條與色澤若無似有的差異,終於可以約略推測出,我記憶裡斜屋頂的法庭是可能的。我繼續找機會求證。
後來,有人跟我提起陳中統醫師。陳醫師早我兩年被關,總共十年的牢獄生活都在這個看守所裡度過,而且因為在醫務室當外役,不只為他的獄友看病,也常為這裡的官兵甚或他們的眷屬看病,較有機會走出看守所,看見整個軍法處的大環境(從日本學醫歸來後新婚十五天就被逮捕的陳醫師,在監期間甚至還能時而外出,與家人相聚,並且曾經協助抄錄政治犯名單,讓這份名單輾轉送至海外,引起國際人權組織注意並發動救援)。他跟我說,那個軍事法庭早期是木造的,確實是斜屋頂。
聽到他這麼說,我才終於放下一顆懸疑的心。彷彿許多年前那個將近中午時分我躺在那個長椅上的荒涼模樣和當時廢然躺著的時候所看到的斜屋頂、道路、樹木和房屋,是我曾經對這個世界最後留戀的印象,是生命裡一個極不尋常的關鍵性場景,只有當這個場景確定之後,那爾後記憶裡大部分空白一片的三年多,才有了真實存在的依據,一個參照點,並也因而才可以確認自己曾經孤零零一個人出現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而不是一場亂夢中的幻影。這些物事確定之後,某個曾經喪失或斷裂的時間,似乎才可以重新緩慢流動,我也才能確定二十六歲的我曾經在某個非常的上午如何地孤苦無依和恐慌,同時也回頭去彷彿看到我和整個世界的關係,也看到我在時間之流裡當時曾有的一個微小的形跡。
也彷彿,我生命裡一次完全意外且最為重大的經驗,才終於可以得到自己的認可和接納。彷彿就此,我可以找到這一天,回去這一天,並且適當安置這一天,心底裡長期以來的若干不解或糾結似乎也因此可以得到紓解和安撫。
*作者曾任國中教師二年,在參與政治活動約十年之後,回歸文學專事寫作。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殘骸書》(印刻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