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獄這一天,從早上開始,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生命裡的第一次,所以很難忘記:坐飛機從花蓮到台北,全程被兩個人有如挾持著貼身監控;法庭裡兒戲般完全形式化的問與答;走入看守所隔絕的門,被命令掏出身上所有的物件,搜身,然後被關入羈押區的囚房;原已坐在牢裡的那些人看著我的那種複雜的眼光和神情,以及他們對我的好奇探問。收押、押區和押房這幾個名詞的真意,也是這入獄第一天,由同房難友的口中知道的。
更難忘的是那種一路被宰制被逼迫著卻完全無助無告、完全無以抗拒的無力感覺,以及隨後自忖真的就要坐牢了時內心的無限惶恐和緊張,而一方面則又要力求鎮定以免無法自持崩潰了很難看。凡此種種的心情,如今想來,仍是鮮明的,甚至在這時的回想裡,顯得更讓我感到巨大而傷心,甚至是疼痛。
這些第一次的經驗,很多年後,或者說,隨著歲月的消逝或年歲的增長,我才逐漸明白,對我的一生,都是何其重大的時刻。從這些時刻起,有很長一段時期,有些東西死去了,有些東西則無聲無息地在暗中滋長,啃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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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有這第一天走過的幾個門:從松山機場坐著警備車直接進入的有兩名軍人拿著長槍警戒守衛、與尋常社會絕對隔離開來的營區高牆間開敞高大的門;偵查庭草草結束後被帶領著經過的看守所緊閉的菱形網鐵門旁的側門;搜身之後繼續往裡走的時候必須彎身低頭才能穿過的設在高牆下的矮窄鐵門;然後是從此以後很難得還會再開啟的囚室厚重的鐵板門。
這些門,不成一直線,而是一再轉彎,變換方向,而且樣式不同,越往前越小越封閉越顯得隱密森嚴,同時也越刻意要讓人屈服,越顯得要逼迫人走往不可知不可探究辯駁的黑洞深處裡去,越散發著殺氣。這些門是重重禁制的關卡。這些門其實只有入口,只讓人有進無出,只讓人心生絕望。
而這些門內的不同景象和功能,也都是我不曾意想到的,都在我原有的知識範圍之外,在經歷的當下完全不能了解。我只能神志昏沉地一再聽命進入,同時呆滯遲疑地偶爾左顧右盼。
當最後這個押房的門在我猶未回魂之際就在我身後沉悶地控一聲關上,我曾經一時有些暈眩,有一陣子時間空白。那聲音敲定了我人生中最為沉重的一記槌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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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過去將近五十年了,三年多在這個看守所裡的生活,大部分我已回想不起來,但是對於入獄這一天,這個應該是心神極端混亂的一天,我現在竟然還很清楚記得其中的許多細節,這頗為詭異。直到現在,我甚至還很在意這永遠的一天記憶的明確性。
在法庭裡,我被潦草地訊問完之後,有人叫我在外面等候。可能因為從半夜起就被脅迫著一直不停移動,然後莫名其妙地進入法庭接受完全不被當作一個生命的對待,身體疲憊虛弱,而且深覺孤單、無助,所以被擊垮了似的,我就在法庭外屋簷下的一張長板凳上躺了幾分鐘。我記得我這樣躺下來的時候,曾看見身體上方稍微斜出而下的法庭屋簷,也記得法庭臨路,路對面是一些高大的樹,包括椰子樹,以及幾座掩映在樹木中的建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