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說,有「野火」專欄的那一天,《中國時報》的零售要多好幾萬份。我,有踩著鋼絲跳舞的感覺。我不面對媒體,大部分的讀者,仍舊以為「龍應台」是位老先生。
坊間有很多黨外雜誌,有些,看得很透徹,說得很尖銳。但是只能在地下流傳,在小圈圈裡相濡以沫。我不認為這是最有效的方法。
〈難局〉,是「策略寫作」的開始。用蘇格拉底的話,說:「當我對一個制度不滿的時候,我有兩條路:或者離開這個國家;或者循合法的途徑去改變這個制度。」
〈難局〉是「野火」裡第一篇準備正面「解構」威權政體的文章。我思索的是:如何盡量拖長時間,讓當權者不意識到你的危險,而用最好看、最活潑的白話,打動最多的人?寫完一篇,我就檢查一遍:開車的、賣菜的,看不看得懂?
這就成了楊渡所說的「媚俗」,是的,「野火」每一篇都是「媚俗」的。
有個叫蘇格拉底的老頭,你大概不認識。
他已經七十歲了!深凹的眼睛,白花花一把鬍子。在牢裡關了好幾天了;明後天等船回來,死刑就要執行。這天清晨,他剛睡醒,一小格窗子透著一點光,非常希臘的天空。
克瑞圖是個有錢的老朋友,已經滔滔不絕用盡了口舌,懇求蘇老頭逃獄。「錢,包在我身上,」他說:「更何況,你死了,誰來照顧你的小孩?」
可是蘇老頭頑固得很,他一本正經地說:
「雅典政府以『妖言惑眾』判我死刑,固然不合理。但是我如果逃獄而破壞了雅典的法制,那就等於以其人之『惡』還治其人,使我自己也錯了。你要知道,兩惡不能成一善。
「當我對一個制度不滿的時候,我有兩條路:或者離開這個國家;或者循合法的途徑去改變這個制度。但是我沒有權利以反抗的方式去破壞它。讓雅典人殺我吧!我願意做一個受難者而死,不願做一個叛逆者而生。」
蘇老頭仰頭吞了毒藥而死,黃黃的藥水流下來,弄髒了他的鬍子。
另外有個人叫梭羅,喜歡獨來獨往。三十歲那年,一個人到森林湖畔搭了個木頭房子,自耕自活。有一次在樹林裡生火烤肉,差點把康考特的林子燒了一半。
這天黃昏,正在散步的時候,梭羅被抓進了監獄,理由是他拒絕付稅。他認為政府用他繳的錢去支持戰爭(美國人欺負墨西哥人)及黑奴制度,有違他的個人良知,他以立即的、反抗的行動來抵制他認為是錯的法制。
「面對不合理的法制時,我們應該盲目地遵從嗎?還是暫且遵從,同時慢慢地循合法途徑去改革?還是立即地反抗,來抵制、破壞這個法制?」
梭羅問著,而他的回答理直氣壯:
「盲目的遵從是最低級的愚蠢,不必考慮。尋求改革途徑,時間拖得太長。人生有多少日子?又不是吃飽飯沒事幹,一天到晚綠頭蒼蠅似地去改造社會。人生在世為了生活,不是為了改革。所以對付一個不合理的制度,最好的辦法就是立即地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