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我想寫了二十年。也許更久。
從我成為一個勉強被信任可以寫書的作家開始,我曾經像做田野調查似的,偶爾問我那位不是很健談的祖母一些有關過去的問題。
那些我還没有來得及出生、參與的時光,還有我並不是完全了解其來龍去脈的過往,對我來說,是金銀島的某個山洞中曖曖發光的寶藏。
我十四歲就離家,我的房間理所當然地被弟弟接收了。後來偶爾回家,祖母的房間就是我的房間。事實上,我也樂得如此,可以跟她共擠一張床。她還會像對待小寶寶一樣,在根本没有冷氣(後來有,她也捨不得開)的房間中,為我一邊搖著扇子,一邊睡去。因為我家花木扶疏,蚊子不少,夏天我們還用著蚊帳,她怕我熱、長痱子。
現在想來,心裡仍然有一股暖暖的洋流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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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的田野調查很不順利。或者因為當時我覺得時光悠遠綿長,還没有太認真。
然而,主要還是因為她不是會誇大記憶、讓過去變得有趣的人。
她有一種日據時代讀過書的女性特有的「套路」:不管內心如何澎湃,看起來就是那麼安然自若,堅持著某種斯文優雅。
在她還未失智的時候,她很矜持,有些問題,不予回答,直接說:「這些過去了,不用問。」
我還記得某次她這樣拒絕我時,她的卡式錄音機正播著《桂花巷》電影主題曲的歌詞:「往事何必轉頭看,把伊當做夢一般……」,那是她最新的一個音樂卡帶,我買給她的。
也是她唯一還會繼續聽的。
在她漸漸失智之後,我和她就開始雞同鴨講。在她腦袋中,所有的過去被揉成一個雜糧麵團,一切時間點都混沌不清了。後來,連真實與想像都勾肩搭背地並存著。最後,她慢慢活成一個唱著小學時代日本童謠的孩子。那也許是她人生中最值得記憶的時光吧?其他的一切,都支離破碎,也不重要了。
然而,我是這樣想的,在她隨著大時代波濤努力活下去的一生中,記憶失去理路時,說不定她是最天真快樂的。那些她在意的糾葛,或許都不存在了。這讓我想起馬奎斯《百年孤寂》裡的魔幻寫實。原來,魔幻是這樣來的。
我是指精神上。
肉體上的,並不是。
雖然没病的得享高壽,應允了我從小的一再祈禱,千千萬萬不要讓我失去她。不過九十八歲去世的祖母,的確是在身體極不舒服的狀況下去世的。她給我印象中最後的聲音,剩下一聲聲呻吟,她的身體日益蜷縮,可能連躺著都不舒服了。
真是過意不去啊。我竟然連一個愉快的「句點」都沒有辦法送給她。不管我們擁有多少財富,願意付出多少代價,很多東西不是你想要買就買得到的。
上天真的決定了很多事情。
終於淡然明白什麼叫做盡人事、知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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