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末老人無法可想,只得寫一封公開信給當時準備接班繼大位的行政院長蔣經國,質問他印刷廠老闆印書究竟犯了什麼罪。警備總部劫走他的書,連收據也不出一張,究竟是根據什麼法條?警備總部就能違法濫權嗎?蔣經國可以撰寫《我的父親》,三月之內賣出八版,為什麼我雷震不能撰寫《我的母親》?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然而,雷震的公開信無法在台面世,也只能偷渡出境,在香港的《七十年代》和美東版的《星島日報》刊出。
弱者的反抗終歸是無用的嗎?單從一個普通的「人」的角度來看,癌末老人的一封公開信,看似平淡無奇,在《七十年代》平台上讓人看到的是權勢者的醜陋面貌。再多的官方宣傳和作秀術也掩蓋不了。這些訊息,經台灣黨外刊物轉載後,震撼力不可低估。
《美麗島雜誌》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在高雄發起國際人權日大遊行,被國民黨政府大肆鎮壓,以叛亂罪名拘捕民運領袖。繼而又在二二八當天發生林家血案。然後就是卡內基美隆大學陳文成教授,被警總約談後在台大校園的離奇墜樓命案。台灣民眾不解的是,最可能涉案的特務機關卻未成為調查對象。
在這個綿延不斷的台灣民主抗爭和黨國反撲的過程中,李怡和他的雜誌一直密切關注,從未缺席。尤其是在案件發生和「叛亂案」審判的關鍵時刻,《七十年代》提供的平台,刊載了盡可能如實報導和深入分析的文章。
在台灣官方布下的迷霧陣中,這些文章的穿透力,能夠幫助讀者瞭解真相。對台灣民主運動的推波助瀾,李怡功不可沒。他是成功者,不是失敗者。
及至台灣特務機關派黑幫分子到美國加州刺殺江南案,成為國際醜聞,也無疑證實了台灣民眾歷來的疑慮。台灣的民主抗爭前仆後繼,黨國的反撲最後證明徒勞無功。我還記得一件趣事。當台灣完成憲政程序,在李登輝總統任內,李怡和《九十年代》編輯應邀赴台採訪,成為行政院的座上賓。十多年前因到香港拜訪李匪怡,接受「任務」回台的「叛亂分子」戴華光,還被關在牢裡呢。戴的老母氣憤不過,到法院門前擔牌抗議。這是什麼世道啊?都怪形勢變化太快。
李怡在《失敗者回憶錄》的題記中說,他在香港投注的畢生心力,他的所思所想,他對自由的堅持和民主的理念,始終無法實現。所以在現實上他承認是失敗者。他對香港和中國大陸的走向是悲觀的。
回過頭去看,我注意到李怡在辦雜誌的生涯中,受到一個重大的心理衝擊就是在毛澤東離世,四人幫被捕的時期。那時大陸的民憤排山倒海地湧現,那些交織著血與淚的控訴文字,不能不滌蕩人心,令海外知識分子反思。李怡以文學愛好者的靈敏直覺,收集了這段時期的傷痕文學作品,編成《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引起不小反響。使人從過去出於民族情感而認同中共,轉而認同受這個政權壓迫,被它踩在腳底下的人民。這是一個重要的轉折。不僅對李怡本人而言,對雜誌的讀者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