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處於一次大戰前的典型局勢:雙方在政治上都沒有太大的讓步空間,任何對平衡的破壞都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後果。」
季辛吉(Henry Kissinger)
即將在5月27日迎來一百歲壽誕的季辛吉,曾在1970年前後擔任美國總統尼克森的白宮國安顧問與國務卿,並且主導與擘劃了那個年代的美國戰略及世界格局。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所的史學家弗格森(Niall Ferguson)稱讚他有「超自然」的戰略思考能力,他所推動的美中建交,則讓當年的貧窮中國掌握了發展與騰飛的契機,近年季辛吉更經常被掛上「親中舔共」的罵名。這位與希特勒、毛澤東曾經處在同一個時代的外交老將,今年4月接受《經濟學人》長達8小時的訪問,談及如何在美中關係破裂的情況下,設法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發生。
季辛吉在專訪時回憶起1972年尼克森訪問北京的往事,當時中國領導人毛澤東在尼克森提起台灣問題時如此回應:「他們是一群反革命分子,我們現在不需要他們。我們可以等上一百年,有一天我們還是會要回台灣,但那還是很久遠的事。」換句話說,台灣問題可以在百年內不做最終處置,這也是當時中美領導人之間的默契。美中在接下來的半世紀雖然謹慎維繫了台海平衡,卻被川普政府一手推翻,雙方的默契便已煙消雲散。即便如今已換上拜登政府,美國也只是以自由民主的說詞包裝前朝的對中政策。
美中可能在不相互威脅全面開戰的情況下共存嗎?季辛吉表示,他過去認為是可能的,現在也依舊這樣認為,不過他也無法保證雙方真的能成功共存。對於中國的戰略意圖,季辛吉仍保持相對善意的解讀,認為中方若取得優勢,北京不見得會將其文化強加給其他國家,不過一方面也是因為「我相信美國有能力靠外交與武力來防止這種情況發生」;至於在避免美中開戰的失敗之際,美國也必須保有足夠的軍事實力來承受此一結果。
季辛吉也指出,美中之間最沒有迴旋餘地的爭執點就是台灣問題,「當你遇到像台灣這樣的問題時,由於涉及基本原則,讓步變得非常困難,局勢就變得更加危險。」季辛吉也強調,烏克蘭規模的戰爭要是在台灣爆發,勢必摧毀這座島嶼、重創世界經濟、中國國內也可能爆發動亂,這是北京領導人最擔心的一件事。美中之所以無法在台灣問題上讓步,一方面是中方不斷宣稱擁有台灣主權,另一方面,則是美國若放棄台灣,將導致美國在國際間的領導地位不保。不過季辛吉並不認為台灣問題無解,只是雙方應當盡可能緩和緊張局勢,逐漸建立起互信與工作關係。
季辛吉認為,避免美中因為台灣發生衝突的最好方法,就是華府主動為局勢降溫,避免顯現出對台獨的支持。美國總統應當承認「對和平與全人類最大的威脅就是美國與中國」,並將這項訊息傳達給中國領導人。在雙方都認識到「彼此都有能力摧毀全人類,在雙方達成一致前,應盡可能避免發生這種情況」之下,兩國才有機會心照不宣、相互保持克制。當然季辛吉並非主張,這麼做就能改變美中對台灣問題的根本立場,但他認為美國可以謹慎部署軍力、「不讓他人有理由懷疑美國支持台獨」、減少「類似兩個中國」的提案,雙方也應當成立顧問小組、以非公開的方式保持合作與訊息暢通。
季辛吉認為,既然美中都有能力毀滅世界,人類的命運自然也就繫於美中能否和睦相處。特別是考量到人工智慧的快速發展,雙方尋找和平相處之道的時間恐怕只剩五到十年。美國在與中國談判時,應當減少關於台灣的言詞、不要試圖從根本上改變它,雙方也朝著軍備控制嘗試邁出一小步。季辛吉不同意對中鷹派的推翻中共政權論調,有些人主張只要擊敗中國,中國就會民主化。但季辛吉指出中國歷史無此先例,更可能的發展是中國淪於內戰,讓世界和平增加新的不穩定因素,因此讓中國解體並不符合美國利益。
如同季辛吉在專訪中拿一戰的歐陸局勢比附美中關係,他在十多年前的《論中國》(On China)一書更明確指出:「中國如同昔日的德意志帝國,是一個追求復興的大陸國家;美國則如同英國,是一個與歐陸有著深厚政治經濟關係的海洋大國」、「如果美國與中國陷入戰略衝突,類似一戰之前歐洲結構的形勢,無疑會在亞洲逐步發展、形成相互競爭的集團,每個集團都試圖破壞與限制其他集團的影響和範圍。」
季辛吉引用著名的英國外交官艾爾‧克勞(Eyre Crowe)針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英德爭霸的分析:無論德國遵循何種路線,打造一支強大海軍才是明智之舉。然而當德國取得海上優勢,無論德國擁有何種意圖,其政治霸權與海上崛起與大英帝國的生存顯然難以相容。因此無論德國的溫和派如何表達善意,在英國看來依然是「對世界形成巨大威脅」。由於英國冒不起任何風險,倫敦必須做最壞的打算、並且據此採取行動。簡單說,只要德國確實在建設一支極具威脅的海軍,英國也應該這麼做。
換言之,1907年的歐洲已經沒有任何外交空間,事態已經演變成誰願意在危機中讓步,而且只要條件得不到滿足,戰爭就幾乎不可避免。7年後,世界大戰果然爆發。那2011年時的美中局勢呢?當時美國總統還是歐巴馬、中國國家主席還是胡錦濤,川普與習近平都還沒有掌握最高政治權力,美中關係也還不像今天這樣彼此猜忌、針鋒相對。不過季辛吉當時已經指出,「基於經濟政治成就以及人民蓬勃的能量與自信,美中兩國在歷史上都曾被推向極高的國際地位,並且認為自己具有普世性—亦即本國政策與人類整體利益完全一致—當這樣兩個勢力在世界舞台上相遇,很可能出現嚴重緊張局勢」。
季辛吉接下來在《論中國》一書中的分析,則幾乎是今日美中關係的精準預言:無論中國的意圖如何克勞學派會認為中國的成功崛起,與美國在太平洋乃至全世界的地位無法相容;任何形式的合作,都只不過是讓中國有積累實力的空間,最終必將釀成危機。克勞派認為,中國終有一天會不再「韜光養晦」,所以美國現在就要行動。季辛吉也引用解放軍大校劉明福在2010年出版的《中國夢》一書,分析北京可能的決策心理:21世紀的中國,如果不能成為世界第一、不能成為頭號強國,就必然是一個落伍的國家、一個被淘汰的國家。因此美中關係基本上就是零和博弈:不是全勝,就是慘敗。
季辛吉在12年前指出,無論是用艾爾‧克勞的架構與眼光分析美中關係,或者是劉明福的中國必勝主義,雖然都沒有得到各自政府的首肯,但這些假設一旦被任何一方付諸實施,美中將會陷入不斷升級的緊張狀態:中國將竭盡所能將美國推離中國邊界,降低美國在國際外交中的分量;美國則會努力把中國的眾多鄰國組織起來,抗衡中國的主導地位。雙方將強調意識形態分歧,美國更注重使用壓倒性軍事力量,中國更注重製造決定性的心理影響—當雙方的聯盟與模式一旦固化,就越來越難以被打破,其中一方遲早會誤判形勢,因為相互對抗的聯盟已無任何調整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