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悉《5月35日》成功面世,十分高興。不單只是因為這本書收錄了一個以「六四」為題材,寫得極為出色的悲劇劇本,也因為它從側面記載著,香港一場以悼念六四出發,三十多年來一直開展的抗爭運動,最終如何在香港本地落幕。從思想史和文化史的角度而言,這段歷史本身就是一齣悲劇,它的終局尤為悲壯。
這幾年來《5月35日》不同版本的演出,筆者大都有幸欣賞,每次都隨著新的觀賞環境而產生內容不一的感動。2019年7月尾,721元朗白衣人襲擊事件發生不久,筆者坐在藝術中心的觀眾席上第一次觀賞本劇。地鐵站恐襲的場面還是歷歷在目,與舞台上呈現的三十年鬱結遙相呼應,「歷史」從來沒有如此地靠近我們。2020年六四前夕,我又透過網上直播重溫,既因為疫情爆發,也因為政局急轉直下,人人擔心這次破天荒的全港直播,能否順利完成。那是一場別開生面的「演出」,也是一件行進中的「事件」。翌日維園的集會不再「合法」,但仍有大批市民自發前往,支聯會的口號變成當中微弱的其中一把聲音。到了2021年6月3日,《5月35日》以網上直播讀劇,六四當晚,維園被龐大警力禁閉, 但附近街道滿布手持燭光的市民,翌日筆者的腦海裡盛載著這一夜壯美的街頭光影,起程離開香港。2022年6月,我和其他流亡或移居者在倫敦Genesis Cinema重溫《5月35日》的演出錄像,飲泣之聲在全院此起彼落。
戲劇是回憶的載具,可以讓我們回到被遺忘的過去,但也可以把過去帶到我們的當下。如果「八九六四」曾經被認為是關於那個日漸和我們生疏的當時當地,《5月35日》的這些演出和觀賞經驗,卻在在把我們的當下此刻,重新放置到一個不斷伸延的「八九六四」。觀眾在舞台所看到的不再只是演員們的演出,而是親身站上了歷史舞台上的自己。他們的故事,也就是我們的故事。「不想回憶,未敢忘記」的,不再是關乎日漸「陌生」的他者,而是我們自身命運的呼喊。
《5月35日》的主軸不是六四那夜發生的事,也不是八九那場民主運動的歷史篇章,而是關於六四的記憶如何被禁閉、壓抑、消滅、隱藏的故事,它們如何構成一代人的創傷和揮之不去的鬱結。直到今天,它幾乎已經被那地方的新一代徹底淡忘,可是,苟活半生的老一輩臨終的絕望,再也壓不住要到廣場去來一場光明正大的紀念––––這哀悼亡者的衝動就成為對極權公然的反抗,和對未來寄予希望的象徵。
香港過去三十多年來一直維持一年一度的維園悼念,成為五星旗下唯一能光明正大地悼念六四的地方。不少人為保存這記憶付出了不懈的努力,在沉淪於犬儒和冷漠的世道示範微弱反抗的勇氣,也內化為提升香港人積極精神面貌的養分。《5月35日》在剖白這段歷史鬱結的同時,也間接給予香港這份堅持悼念三十年的事跡一段充分的註解。沒有這段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言的「記憶與遺忘的鬥爭」,也就沒有香港人長期地,在社會的微觀層次持續與親專制力量周旋的演練機會,也不會在這座以聲色犬馬見稱的商業城市,如此渾然天成地孕育出《5月35日》這部出色的劇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