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幣國際化搭配能源交易的去美元操作,會讓中國成為美國的眼中釘,甚至對中國進行全方位壓制,對中國抽銀根。人民幣在自身條件還未具備之際,就拋出「去美元化」聲浪,引來美國警惕與反擊,未必是好事。
美中關係的緊張與對抗,並不只集中表現在地緣政治衝突而已,而是背後還有美元霸權的興衰問題。這當然是因為背後還有人民幣國際化與去美元化現象。
圍繞著這個現象的解讀,其實有很多迷思,值得進一步探討。原來我們已經不能單純談國際金融,或者單純談地緣政治,而是必須同時面對這兩者的互為表裡。
去美元化的背後,主要就是使用人民幣來做貿易的結算與支付。最近這個現象表現成兩個方面,第一個是因為美國對俄羅斯與伊朗有經濟制裁,限制他們在能源貿易上使用美元結算系統,這就逼他們只好使用其他方式來替代,給人民幣提供了機會。這種情況下的去美元化,其實是不得已的。
第二個是俄羅斯與伊朗之外的其他國家,包括一家中國企業與一家法國企業的交易用人民幣結算,中國與巴西之間的一些貿易增加人民幣的使用,沙烏地阿拉伯要加入上海合作組織,以及東南亞國家要增加本國貨幣在貿易結算的使用。短期內爆發這些情況,使得去美元化有可能形成風潮,於是這個話題最近開始熱門起來。
能轉換成何種投資工具? 「資產需求」重要性超越「交易需求」
這裡出現一個迷思,原來國際貨幣有兩大面向,第一是交易需求,進行貿易的結算與支付;第二是資產需求,包括各國中央銀行的儲備資產,以及民間投資人、投資機構與銀行的安全資產,成為價值儲藏的工具。觀察一個貨幣的國際化程度,已經不能只是侷限在交易需求而已。事實上,在這兩大面向當中,資產需求的重要性已經超過交易需求,成為國際貨幣最重要的特質。
在貿易的結算與支付方面,人民幣的市場份額從原本的不到1%,上升到約2.7%,顯示人民幣的國際化程度有在上升。美元的市場份額則從原本的超過60%,下降到目前約40%。在儲備資產方面,人民幣的市場份額從原本的不到1%,上升到約2.8%,與此同時,美元的市場份額從原本的超過90%,下降到目前約60%。
可以看得出來,美元的份量雖然在下降,但是仍然是國際貨幣當中的老大哥,人民幣的份量雖然在上升,但是還有英鎊與日圓要追趕,之後才是挑戰歐元,目前直接說要挑戰與取代美元,確實言之過早。人民幣國際化是有取得一些進展,但是要以此來宣稱去美元化,還不成熟。這裡的重點是,在資產需求方面,美元根本沒有對手,而人民幣在國際化方面是有取得進展,不過主要是在貿易結算與支付方面。
國際貨幣的較量主要在資產需求,而不是交易需求,這是因為當其他國家取得人民幣的時候,他們要考慮的是,短期內能用人民幣轉換成什麼樣的投資工具。
對照一下,美元投資人在取得美元現金之後,可以轉去買美國公債。大家都知道,美國公債是一個很龐大的市場,流動性高,安全性高,於是任何美元資金都可以先到美國債券市場去停靠。想像一下,如果巴西、伊朗、沙烏地阿拉伯或俄國拿到了人民幣,那他們有一個現代化的人民幣債券市場,來停靠他們的人民幣現金嗎?人民幣計價在債券市場有可信的評等機構來服務嗎?債券市場的交易價格有自由化嗎?
中國的經濟規模與貿易規模夠大,使用人民幣確實有成長空間,但是人民幣不能只有外匯市場的現代化與自由化,而是在債券市場也要配套才是。
憂結匯卡關 解除資本管制是首要挑戰
何況,人民幣國際化的真正挑戰,也是首要挑戰,是解除資本管制。相對來看,目前世界上的前五大國際貨幣都是可以自由兌換的。
這裡可以補充說明一點,假設巴西出口原物料給中國,拿到了人民幣,那麼他能夠拿人民幣換成美元嗎?假設德國企業到中國投資設廠,將來能夠將賺到的人民幣順利換成美元或歐元匯出去嗎?所以,如果人民幣不解除資本管制,那麼別人即使在貿易支付中取得了人民幣,也不敢長期持有,而是趕快換成流動性更高的其他貨幣,例如歐元或美元,以免將來要結匯時被卡住。
從歷史脈絡來觀察,人民幣要挑戰美元地位,要去美元化,並不是最近才有的事,而是習近平上台以來一直在做的事情。2018年3月26日星期一,當天在上海,以人民幣結算的石油期貨交易平台正式開張。這等於是說,在能源交易方面,人民幣的挑戰與取代美元正式跨出了第一步。
在這之前,上海已經有以人民幣結算的黃金期貨交易平台。把這兩個交易平台串起來看,外國賣方在結算後拿到人民幣,便可換成持有黃金部位。
中國想用這種方式來提高人民幣國際化的吸引力,只不過他沒有明白一點,就是在國際貿易與投資當中,黃金已經沒有辦法當結算的工具,因為國際貿易與投資的金額太過龐大,黃金不夠使用,也不方便使用,所以理論上已經不可能回到金本位制度。
維護美元霸權地位是美國最高國家利益
此外,任何挑戰石油美元,去美元化的努力,最後都會被美國嚴肅看待,全力反擊,畢竟維護美元的霸權地位,是美國的最高國家利益。
自從1971年8月15日,尼克森總統宣布美元與黃金脫鉤之後,美元重新尋找掛鉤的標的,然後看上了石油。於是尼克森派季辛吉去中東,談成了一個交易,美國要兩樣東西,就是石油交易用美元結算,然後石油輸出國家拿到的美元存在美國銀行,購買美國公債,美國提供沙烏地阿拉伯的交換條件是下面兩件事情,美國提供軍事保護,而且不要求沙烏地阿拉伯進行民主化。最後成交,這就是石油美元的地緣政治背景。
在石油危機的1970年代,石油既是戰略物資,也是各國都必須採購的關鍵物資,為了買石油,各國只好努力出口來賺美元。
中共看到這一點,知道人民幣國際化的突破口,就是要設法在能源交易中能用得上人民幣。只不過,中東地區有美國的海軍部署,美國的軍事力量能夠照顧到沙烏地阿拉伯的國家安全,這一點中共顯然還做不到。
與軍事力量掛鉤 美國軍事霸權支撐美元金融霸權
說直白一些,美元的金融霸權背後是美國的軍事霸權在支撐,而金融霸權的一個重要作用就是用來維持軍事霸權。所以,金融與軍事是互為表裡的。也就是說,如果人民幣要挑戰美元,那麼中國就必須拿得出足夠的遠洋海軍力量。所以,不能只看到美元與石油的掛鉤,而是還要看到美元與軍事力量的掛鉤。
人民幣國際化確實有成長空間,因為中國的經濟規模與貿易規模夠大,只不過人民幣仍然必須創造自己的條件,包括增加普遍接受性,提高流動性與安全性,當然也就包括解除資本管制,同時要提高貨幣政策與金融監理的透明性與穩定性。
目前人民幣被國際社會接受,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中國有足夠的外匯儲備,約3.1兆美元。但是,這是表面現象,真相是中國也有大量的外債約2.8兆美元,這不是自己的錢,而是要還的。所以,人民幣的一個隱憂,是外匯儲備其實是不夠用的,到頭來不足以支撐人民幣的國際化。
中國推動數位貨幣的作用之一,是要打造「跨境人民幣結算系統」,明的是要推動人民幣國際化,暗的是為美國可能祭出金融制裁做準備,以及在美元外匯資產不夠用的時候,能在貿易結算上繞過美元。
數位人民幣的推出,相當於是在進行幣制改革,以新的貨幣取代舊的貨幣,這一來會逼出紙幣人民幣。
舉例來說,有一些貪腐的錢會藏在地下室或倉庫,這些私房錢將不得不拿出來。其中一個辦法是透過滬港通到香港去買股票,然後把這些股票賣掉,回收的資金變成是港幣,然後再利用香港聯繫匯率制度,把港幣換成美元,這就構成資本外流。這個過程等於在掏空香港的外匯儲備,而不是直接消耗北京手上的外匯儲備。
高額借款成呆帳 一帶一路對中國外匯儲備不利
其實,習近平上任後所推動的「一帶一路」,現在看出來,對中國的外匯儲備造成了不利的影響。最根本的原因是,在當地國的基礎建設投資往往運量不足,缺乏足夠的經濟效益,最後成為財政的包袱,還不出錢來,變成呆帳。在中國人民銀行的財務報表上,有可能在資產方面列出這些對外貸款,但是其實是收不回來的。
接下來,我們來看一下中共的對策。以印度洋上的斯里蘭卡為例,這個國家還不出來自中國的貸款,估計大約11億美元,於是把直接面對印度洋的漢班托塔港租借給中國,為期99年。
這一來,名義上是中國提供貸款來推動基礎建設,但最後的結果卻變成中共在海外擴張軍事基地。中共後來把這個模式延伸到南太平洋島國,還有中南美洲國家,成為中國在海外部署更多軍事基地的策略。在這裡可以看到,人民幣國際化加上海外金融擴張,成為中共對外軍事擴張的一個配套措施。
目前的國際金融情勢,美國與歐洲在升息,因為要對抗通膨,而中國在貨幣放水,因為在對抗通縮,這樣的貨幣政策不對稱會造成資金離開中國,回流美國,於是相當於美國的升息是在對中國抽銀根,這當然會傷害到中國的房地產市場,以及背後的地方財政與銀行資產。
作為大國崛起的背景,人民幣國際化會是一個誘惑,會提高中國的國際聲望,但是也可能形成一個陷阱,就是說人民幣國際化搭配能源交易的去美元操作,會讓中國成為美國霸權的眼中釘,於是對中國進行全方位的壓制,對中國抽銀根。人民幣在自己的條件還沒有具備的時候,就拋出「去美元化」的聲浪,引來美國的警惕與反擊,對中國來說未必是好事。
*作者為總體經濟學家;本文選自162期台灣銀行家雜誌,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