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勤專文:當前民粹狂潮的歷史透視

2018-08-2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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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有如當頭棒喝,將我們從早年所接受的紅色迷幻中驚醒。這是再好不過的「再教育」,我們從城裡接受的虛偽教育被農村真相打得粉碎,從此再也不相信毛澤東民粹主義那套神話。大夢初醒之義憤,大概只小說《牛虻》中亞瑟發現被教父欺騙方能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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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跟毛主席就是勝利」,這句話反復出現在人民日報的標題上,也是文革中群眾集會的必備口號。(作者錢鋼提供)
「緊跟毛主席就是勝利」,這句話反復出現在人民日報的標題上,也是文革中群眾集會的必備口號。

民粹利用「民意」,卻射殺民意

神話其實是鬼話。盧梭的「公意」說,列寧、史達林施行的「紅色恐怖」,以及毛澤東的「無產階級專政」,都是打著「民意」的幌子,受害者恰是底層民眾,此後返城,我曾將上述「再教育」帶來的反思凝結為一句話:所為「為窮人的主義」對窮人造成的禍害,超過「窮人主義」本身。

文革結束後,大學重新開放,我跳過大學本科,以同等學力考人陝西師大歷史系攻讀碩士學位,主攻方向即法國大革命史。投入專業課程即發現,想清理的問題太大,先前積累的學力太弱,三年研究生期間,僅僅能讀完當時能找到的有關文獻資料。碩士論文只能做一個邊緣性的題目:《湯瑪斯.潘恩與法國大革命》,撬動一下大陸學界對盧梭思想以及法國大革命的過高評價。

一九八八年帶著這一問題再入學府,考進復旦大學攻讀博士,聚焦於盧梭與羅伯斯比爾的思想連繫。豈料入學一年,風雲突變,學潮從天安門起,席捲神州大陸。我未必同意青年學子的絕食行為,更不能接受對他們的殘酷鎮壓。「天安門事件」對我內心的震驚,相當於第二次「再教育」,讓我看到以「民粹主義」起家的「公意」,初始利用「民意」,繼則射殺「民意」,即使結束文革進入改革開放,也是說翻臉即翻臉。這年秋天,我因抗議鎮壓而受整肅,一度被中斷復旦學業。

此後三年閉門寫作,頗有孤憤。一九九二年經導師奔走力爭,終於復學寫成論文。答辯時又遭橫逆,有學界權威審讀論文,全盤否定,稱我的觀點「違反四項基本原則」。此前為政治原因中斷學業,被說成思想激進,有異端嫌疑;恢復學業後又因學術觀點不合主流,被說成「資產階級保守主義史學觀」,我憤而拒絕答辯。人若如魚,不是冷暖自知,而是兩面烤焦,幾近體無完膚。幸有導師鼎力相助,方通週答辯得以畢業。當時之鬱悶,很多年後重讀托克維爾方逐漸緩解。托氏寫作《舊制度與大革命》,即曾預見這本凝結其一生思考的著述,將遭受來自保皇黨與雅各賓餘黨的交叉射擊。我所經歷的這些,並不說明個人有何特殊,只能證明中國社會發展滯後,遲至二百年後,精神層面還停留在法國革命結束之後,保皇黨與雅各賓黨的長期纏鬥。

1989年5月,六四事件之前的天安門(AP)
六四對作者這一代人而言,猶如是文革下鄉後的第二次「再教育」。圖為1989年5月,六四事件之前的天安門(AP)

當今民粹狂潮令心心悸

一九九四年在各方友人幫襯下,論文擴展成書出版,初版迅即告罄。此後形勢收緊,礙難再版。「風雲時代」陳曉林先生當時即有意出一台灣版,克盡磨難,今日終得如願。二十年來,海峽此岸尚未轉型,民粹主義逢新愚民政策撥弄,忽明忽暗,屢掀狂瀾;海峽彼岸雖完成轉型,步入民主憲政,亦遇民粹主義狂潮猝至之艱阻。擴而言之,當今世局猶如激湍洶湧,近年像北非的茉莉花革命、東歐的顏色革命、台灣的太陽花學運、乃至西歐的新納粹、此岸的新左派…溯其源頭,大抵皆來自法國大革命的引領,而法國大革命的核心,就是盧梭以民粹主義激憤為驅動力的「道德理想國」論述!我與曉林兄隔岸相通,心有戚戚焉,有希望,也有憂慮。寄望彼岸讀者,雖天風海雨,攔不斷兩岸攜手。讓我們相互扶持,共同走出民粹主義這一迷津。

本文作者朱學勤(顏麟宇攝)和其著作《道德理想國的覆滅》(風雲時代)
本文作者朱學勤(顏麟宇攝)和其著作《道德理想國的覆滅》(風雲時代)

*作者為中國當代學者,現任上海大學歷史系教授、上海和平與發展研究中心。主要研究領域為社會思想史,目前從事的課題有近代中國社會變遷與漸進變革思潮等。在中國思想界,朱學勤被視為自由主義思想的重要代表人物。本文選自作者為其著作《道德理想國的覆滅》台灣版(風雲時代)新序。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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