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și-lu-lusɁan(祭事曆,馬淵東一記音)於我原是陌生的。在稱得上認識祭事曆之前僅因工作在花蓮縣卓溪鄉一座國小校園與獲稱「布農族文字」的祭事曆圖紋有過匆匆一瞥,它們被刻在黝黑光滑的大理石,安安靜靜蹲在暑夏午後茂密樹冠下濃暗的蔭涼裡。
祭事曆是令人驚嘆的文物,但與其說對它—特別是其符號/圖紋—感興趣,更令我好奇的是涵義複雜的符號為什麼問世、何時問世,以及被視為文字這件事是否展現任何積極的意義。
由於祭事曆符號的意義及其是否為文字,涉及語言、傳統、定義以及其他與定義無關的因素,難以論斷,也不是本書追索探討的目標,所以僅羅列並略加討論前人的見解,而將目光對準「為什麼」、「何時」、「何人」。關於後者,除了尋索可能的創造者,本書還花了些篇幅「尋找」日本殖民時期那些轉述、傳布或急於發掘祭事曆的相關人士,其中有駐地警察,有臺灣總督府官員,有的享譽學界,還有幾位對文字或天文感興趣的業餘人士,儘管祭事曆並非一般熟悉的「曆」。
根據現存文獻,祭事曆可能誕生於一八九〇年代的Qanituan(加年端)社,那是一個多個布農族部族共居的部落。一八八七年,清朝修築「集集水尾道」(今關門古道),這是「牡丹社事件」日本出兵臺灣後清朝「開山撫番」政策下最後一條「撫番」道路,橫貫中央山脈,自東而西越嶺後即依沿丹大溪,穿過深遠的Haba-an(哈巴昂)社,行經當時創社可能不到二十年的Qanituan社。這條「帝國最後橫貫道」壽命短促,幾個月後即告荒棄,沿線所經即使到了二十世紀末仍有「臺灣最後秘境」之稱,但這條貫穿丹社群布農族人故園的短命道路或許為那一片遼深的山林引進不一樣的「視界」,帶來新的挑戰。
當時,Qanituan的祭司Laung Mangdavan正值壯盛,或許感受到某種威脅,預見可能的挑戰,進而費盡心思創造祭事曆,試著將無形的口述「凝固」成有形的符號,力抗傳統祭儀或祭儀的傳統步向廢弛之境。官道既成,訊息、物資的交流應更容易也更頻繁。此後短短十年之間劇變降臨,日本殖民統治之手伸進臺灣;再過半世紀,已經鬆動的生產傳統與信仰傳統雙雙面臨更嚴厲的挑戰。如果一九二〇年代以降的日本文獻關於Laung Mangdavan何以創造祭事曆的描述屬實,那麼Laung的憂思確實成真,但他並未束手放任,而以不凡的睿智試著應對了。
這本關於布農族祭事曆的小書嘗試探索祭事曆問世的緣由,多處提及布農族的人、地、事與物,除了常見且通行的漢譯專有名詞,如「布農」族與其社群「巒、郡、丹、卓、卡」等,餘逕採族語拼音,如祭事曆創作者Laung Mangdavan、Bilian Manququ、Lin’ne Tanapima等人,又如Qanituan、Haba-an、Tamazuan、Mahowan……等舊地。拼音字母頻繁出現,不免影響漢字為主的閱讀習慣,然基於對族語的尊重,本書仍選擇「原漢夾雜」,而非代以音譯漢字,期待盡量貼近書中人、事情境,同時也希望書末的〈關鍵族語、漢譯對照表〉於閱讀體驗能有些許助益。
*作者王威智,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MFA。1995年參與編輯李明亮先生《臺灣民主國郵史及郵票》一書,多年後改寫為《臺灣老虎郵:百年前臺灣民主國發行郵票的故事》。本文選自作者新著《看不見的文字:時代挑戰與一名布農祭司的回應》(蔚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