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盪世局中，全球各地示威抗議浪潮不斷。在台灣，國會改革亦（號稱）引爆十萬人上街。隨著立法院對行政院所提之覆議案進行審查並將表決，「青鳥」與「藍鷹」21日將在立院周邊拼場，讓社會陷入更嚴重的對立不安。本文希望在「國會是否擴權」、「改革是否違反程序正義」的討論框架外，提供另一觀察這場公民運動的視角，提示一股威脅全球民主的暗流之存在。
一本今年四月剛出爐的博士論文聚焦美國外交政策系統中，專門負責在海外「推動民主」(democracy promotion)的部門。根據論文作者Benjamin Thomason分析，此一挾每年數十億傲人預算、由「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NED)與「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領銜、1983年以來在全世界100多個國家運作(過)的「民主推動」產業，實際業務內涵並非推動民主，而是藉推動民主的名義，建立、培養、扶植、交好、輔導目標國公民團體、智庫、學者、專家、媒體、社群平台、網紅、藝人、民代及其他政治人物，藉此引領操控主流敘事風向。有了這些平日努力耕耘的網絡，美國政府亦能在必要時高效率動員群眾(“smart mobs”)，利用爆發力驚人的街頭「公民力量」矯正美國不認同的立法，或懲罰甚至推翻不服從美國指示的政府，以達政權更迭目的，即所謂「顏色革命」(color revolutions)。
Thomason的研究發現，絕大多數參與相關業務的當地民眾(如NGO及媒體員工、網軍)以為自己努力工作是在為「民主」奉獻心力，卻不知所領酬勞是繞道開曼群島或巴拿馬等地、經目標國私人公司洗過的NED或USAID資金。美國這項深入他國社會操控集體意識的業務已行之數十年，經驗豐富，因此深諳「先不談政治、先從能吸引年輕人的大眾文化入手」的道理；在人們不設防的情況下，操盤手再視情況將特定議題標定為「反民主」、「不民主」、「開民主倒車」，鼓動不知情的公民上街。Thomason在結論指出，NED與USAID「爭民主」「護人權」的美麗包裝背後，其實是以捍衛美國霸權與維護少數精英利益為目的的血腥暴力與不擇手段。
從尼加拉瓜到敘利亞，這本引註完整的論文深入分析了許多實例，其中在台灣的我們較熟悉的可能是烏克蘭，以及尚不及納入這本論文的喬治亞。烏克蘭與喬治亞在過去這段日子的幾次關鍵「公民運動」不僅皆獲NED及USAID贊助輔導，同時永遠亦步亦趨跟在美國後頭的歐盟國家亦鼎力相助。以下先簡短描述喬治亞與烏克蘭的例子，再回頭討論台灣青鳥行動。
與台灣青鳥行動大約同時，喬治亞國會立法要求經費20%以上來自海外的NGO及媒體須透明化其受境外勢力影響的事實。這樣一個再簡單合理不過的立法竟然引爆了幾乎癱瘓首都提比里斯的抗議示威。細觀喬治亞的抗議示威，至少有以下幾項特徵：
1.NED直接介入：NED長期資助喬治亞NGO。僅根據公開可查的資料，NED於2016-2020五年間用在喬治亞的預算就有約1,050萬美金；而2021年1年更高達230萬美金。這次負責動員民眾上街的喬治亞「羞恥行動」(“Shame Movement”)在官網明列NED及「歐洲民主基金會」等單位給予了資金協助。就在喬治亞抗議示威達到高峰、群眾蘊釀衝破國會外封鎖線之時，喬治亞國會外交委員會一行人飛到華盛頓，與NED以及USAID高層進行了會談。NED總裁Damon Wilson並錄了一段話鼓勵抗議人士：「…你們很愛你們的國家喬治亞，而且支持民主…。讓我對你們說：『謝謝你們!我們支持你!我們崇拜你!』…當你們想要的只不過是理直氣壯加入歐盟、加入北約時…你們的政府竟然欺負你們。你們的政府竟然要立『俄羅斯式』的法!他們這麼做必將受到懲罰!」
2.美國與歐盟不加掩飾地捍衛自己對喬治亞的「干預權」：美國與歐盟是喬治亞「境外勢力」新法重要關係人。人口371萬的喬治亞有高達25,000個NGO，每不到150人就有一個NGO，其中近90%依賴外國資金。美國與歐盟積極透過這些NGO來型塑民眾看待俄羅斯的態度、左右喬治亞政府政策路線。
在提比里斯的示威活動中，歐盟好幾個國家的重量級政治人物(包含德國國會外交委員會主席Michael Roth)現身抗議人潮，甚至上台發表激情演說。這情景與當年的烏克蘭如出一轍。2013-14年的基輔廣場事件演變成政變、內戰，最後引爆俄烏戰爭。廣場事件當時，除了歐洲議會議員、比利時前總理Guy Verhofstadt到場激情對著烏克蘭民眾高喊：「你們是在捍衛歐洲價值!歐洲原則!」之外，美國參議員John McCain亦到場鼓勵讚揚抗議民眾，而美國國務助卿Victoria Nuland(盧嵐)與美國駐烏克蘭大使Jeffrey Pyatt更是滿臉笑容拎著餅乾糖果慰勞抗議民眾。廣場事件成功演變為流血衝突，Nuland與Pyatt一通討論一旦政變成功，烏克蘭新政府人事該如何安排的電話錄音隨後曝光。政變後新政府的組成果然百分之一百按照兩位美國高官的欽點各就各位。在2014年烏克蘭政變發生之前，NED毫不掩飾烏克蘭是它的重點栽培國家且在當地資助了65個項目，數量遠超過其他國家；當時的NED總裁Carl Gershman甚至在華盛頓郵報撰文將烏克蘭喻作「最大的獎品」。俄烏戰爭發生後，NED則將網站上所有贊助烏克蘭的資訊全部刪光。
3.歐美一邊鼓勵抗議民眾、呼籲「捍衛民主」的重要，一邊反民主地恐嚇、威脅、甚至制裁當地人民投票選出、但政策路線偏離歐美喜好的政府：對那些不聽歐美警告、執意支持新法的喬治亞執政黨官員、國會議員、執法官員、一般公民、以及他們的家人，美國祭出了禁止入境的制裁。喬治亞總理科巴希澤(Irakli Kobakhidze)甚至遭到歐盟執委恐嚇，警告他小心下場跟日前遇刺(但倖存)的斯洛伐克總理費佐(Robert Fico；其在軍援烏克蘭一事上意見與歐美向左)一樣。
科巴希澤直指問題所在：「西方想操控喬治亞內政，以便展開對俄羅斯的『第二前線』」牽制削弱俄羅斯，但喬治亞執政黨與人民不肯為西方犧牲，因此受到懲罰。科巴希澤誓言不讓基輔廣場事件在喬治亞發生：「基輔廣場事件導致烏克蘭政府人事由外人控制，那些人對於接下來發生的事都逃避了責任。」原本烏克蘭擁有完整的領土與規模2,000億美元的經濟，現在失去了這些，卻沒人為此負責。所以「沒有其他人可以承擔保護我們國家利益的責任。烏克蘭已經證明了這一點。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自己維護我們國家的獨立，」不能受外國擺佈。
4.美國在歐盟幫腔下大打他最擅長的「恐俄牌」誤導民眾：拿「俄羅斯式法律」這樣簡簡單單的標籤往新法身上一貼，便讓民眾誤以為通過新法代表喬治亞將倒向俄羅斯。然而非但新法並沒有這一層意義，同時美國與歐盟自己也立法杜絕「境外勢力」對自己內政的干預。美國早在1938年即頒布了「外國代理人登記法」；法國今年三月亦剛通過「反境外勢力法」。歐盟成員芬蘭、匈牙利與斯洛伐克也皆有類似法律。最諷刺的是，非但歐盟自己正在推動反境外勢力法，且喬治亞新法的起草是參考歐盟法案的文字用語撰寫而成的。
上述種種顯示，正如Thomason所闡述，美國藉「推動民主」之名在國外實際執行的業務其實是操控輿論干擾民主。烏克蘭已被犧牲了，喬治亞截至目前為止還在努力抵抗中。地緣位置上，台灣與烏克蘭、喬治亞相同，都位居美國急欲顛覆壓制的大敵身旁，因此很難想像NED會略過台灣。
單單是用關鍵字在網路搜尋NED與台灣，便能得到一頁頁豐富資訊。如2023年七月NED總裁Damon Wilson頒發NED「民主服務獎章」給前總統蔡英文，蔡英文表示「這個獎是頒給全體台灣人民，肯定台灣人民維護民主、自由的努力，」然美國學者Jeremy Kuzmarov則指，作為中情局(CIA)的外圍組織，NED想要表彰的是台灣乖乖聽話甘願當美國的發射台(launching pad)。又如NED總裁Damon Wilson在2021年11月就「獨立媒體在印太地區強化民主韌性的角色」發表談話…，然NED本身的任務正是扼制標的國媒體的獨立性，同時「印太」一詞本身亦已反映出美國帝國中心的地緣視角，故而在這樣的背景下談媒體獨立頗有歐威爾式荒誕感。
2022年三月、俄烏戰爭爆發數週後，NED總裁Damon Wilson接受中央社專訪，談〈從烏克蘭經驗看台灣〉，指出俄烏戰爭將讓中共不敢犯台：「世界上很多獨裁者看著他們原本以為很厲害的俄羅斯軍隊陷入徹頭徹尾的大災難：才兩個禮拜就1萬5千俄軍陣亡、10-15%軍力被癱瘓、士氣無比低落、裝備故障失靈。」「所以台灣可以向烏克蘭學習的，正是讓整個公民社會動員起來。我們NED的烏克蘭合作夥伴—一些人道及和平運動組織—告訴我：俄軍還以為對手是烏軍，沒想到真正對手是整個動員起來的烏克蘭人民：平民、女性、母親全都投入民防，實在非常了不起…這就是台灣應該學習的。」在烏克蘭兵敗如山倒、死傷無數、失土難收的今天看這段來自NED總裁的忠告，不僅令人不勝唏噓，更教人毛骨悚然。
NED與台灣另一層深切關係可從其2017-2018年開始大張旗鼓對外宣傳的「銳實力」(“sharp power”)概念看出。NED對「銳實力」的描述近乎是一幅自畫像：「…藉由扭曲資訊來操控標的國閱聽大眾」；「…透過對標的國新聞媒體及教育體系之操控，管理其人民所接收到之有關本國之資訊，藉此達到誤導或分化民意之目的，或粉飾隱匿有關本國之負面資訊，或轉移注意力」；惟專業而又經驗老道的NED在對「銳實力」下定義時，一個小技巧就讓自己從此一負面概念中脫身：「銳實力」只適用獨裁國家，如中國與俄羅斯，而不適用民主國家。
自此，台灣學界拿著NED的素材，開始對中國大陸「銳實力」如火如荼展開研究。台灣當然百分之一百需要有這方面的研究，因我們百分之一百有必要掌握對岸對台灣的各式各樣認知戰。問題出在台灣全盤接受了NED提供的現成框架，導致我們對於被NED巧妙裁剪掉的美國對台認知戰狀況認識一片空白。NED刻意拿美國的所謂「軟實力」(soft power) —一種透過正面互動與真誠說服感召而贏得其他國家的心、從而影響其政策的實力—與中國的「銳實力」進行對比，在台灣的我們似乎也總是全盤接受美國靠的是軟實力不是銳實力。然而美國反恐戰爭造成的450-470萬死亡、越戰時期造成的450萬死亡、以及拉丁美洲、非洲、加薩造成的無數死亡是死於CIA、USAID、NED的資訊扭曲、媒體濾鏡、認知操弄，而不是死於什麼「軟實力」。
至於動員效率奇佳、海內外資金迅速到位的青鳥行動，街頭抗議人潮中雖沒有美國高官，但不僅AIT前處長楊甦棣在內的多位美國學者共同發出聲明批「國會擴權亂象」，司徒文甚至表示他「深感震驚悲傷」。5/28來訪的美國眾院外交委員會主席麥考爾亦摸頭讚許青鳥行動，說青鳥行動是民主的展現、台灣是民主的燈塔：人民上街抗議但不用擔心被報復，這是中國大陸做不到的。麥考爾沒提的是，美國對自己國內抗議者的鎮壓與報復持續上演中。那些為了抗議美國積極參與的加薩種族滅絕而走上街頭的抗議者嚐到的不是高官讚許發餅乾，而是棍棒、拳頭、電擊槍、催淚彈，以及後續追加的開除、革職、永不錄用…等極端反民主的言論自由緊縮。美國抗議學生視為種族滅絕劊子手的人，被青鳥奉為保護神。
我們活在後真相時代。從商業廣告到政治宣傳，來自四面八方的認知戰無時不刻不在轟炸、滲透著我們。在台灣，我們對於美國龐大的「推動民主」產業認識近乎是零，這現象本身亦反映出其運作的成功。然而從加薩種族滅絕、俄烏戰爭、喬治亞、到處心積慮將台灣打造成刺蝟島，這套破綻百出的機制已難以再被忽視。「推動民主」產業不僅僅是政治宣傳，它同時亦是商業廣告，負責為年度資本額高達1,500,000,000,000美元(1.5兆)的軍工複合體行銷、綁樁。台灣需要滿腔熱血的公民，更需要頭腦冷靜、判斷力敏銳、懂得適度提高警覺的熱血公民。
＊作者為中研院歐美所研究員，2023台灣反戰聲明共同發起人
